来源：《文史知识》 时间：2023/7/3 点击：642
《人间世》义理探微
孙明君
一 人间世
《人间世》写生命个体在人间世如何处人及自处，作者描绘了处世之难，为他人开出了处世之方。郭象《庄子注》曰：“与人群者，不得离人。然人间之变故，世世异宜，唯无心而不自用者，为能随变所适而不荷其累也。”庄子认为处世固然艰难，但如果能够做到“无心而不自用”，就能游刃于其间。全文分为两大部分，前三段是第一部分，写处人之方；后四段是第二部分，写自处之道。
二 颜回见仲尼
第一段通过颜回见仲尼的故事极写谏君之难。释德清《庄子内篇注》：“此一节言涉世之大者，以谏君为第一。……此为人间世之第一件事，故首言之。”（方勇《庄子纂要》贰，学苑出版社，2018,535页）首先写卫君“其年壮、其行独；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民其无如矣”。通过卫君形象告诉士人：你所要面对的统治者，手握生杀大权，暴虐且难以应对。接下来文章就士人应该如何与这样的统治者周旋相处，孔子师徒之间展开了多轮对话。
颜回表示愿意本着“治国去之，乱国就之”的处世原则前往卫国。仲尼警告他先要学会保存自己：“古之至人，先存诸已而后存诸人。”如果自己的生命没有保障，其他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怎样才能保存自己呢？首先不能求名求智；其次不能采用仁义之道。儒家的仁义之道无法实现自救。同时，传统的爱民行为也无法实现自救。庄子借孔子之口告诉世人，求名求智只能引起竞争；儒家的仁义思想和爱民观于事无补。作者对儒家思想釜底抽薪，进行了一番清算。一个人如果想要在官场上厮混就不能沾染儒家迂腐的思想观念。
颜回向老师提问：“端而虚，勉而一，则可乎？”仲尼曰：“恶！恶可！”郭象《庄子注》曰：“言卫君亢阳之性充张于内而甚扬于外，强御之至也。喜怒无常，莫之敢逆。”颜回能够做到“端而虚，勉而一”，已经难能可贵了。但因为颜回所面对的不是正常人，而是性情乖张的暴君，暴君往往“外合而内不訾”，所以常人无法感化他。
颜回继续提问：“然则我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内直者，与天为徒。”郭象《庄子注》曰：“颜回更说此三条也。物无贵贱，得生一也。故善与不善，付之公当耳，一无所求于人也。依乎天理，推己信命，若婴儿之直往也。外形委曲，随人事之所当为者也。成于今而比于古也。虽是常教，实有讽责之旨。寄直于古，故无以病我也。”颜回把自己的处世哲学归结为“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表面上看已经初步具有理论体系。如果从保身的角度看，甚至基本上可以达到目的，但因为他还有成心，故仲尼说：“恶！恶可！大多政法而不谍，虽固亦无罪。虽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犹师心者也。”一个具有成心的人距离引导国君走上正途还有很遥远的路。
三 心斋
心斋是庄子思想中的一个重要概念，它却是由儒家圣人孔子提出。《人间世》曰：
回曰：“敢问心斋。”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李大防曰：“篇中‘唯道集虚’一语，是全篇之纲领，亦《庄子》全书之纲领。”(《庄子纂要》贰，523页）本篇的“心斋”和《大宗师》中的“坐忘”一样，物我两忘，都是体验与道冥合境界的路径。在提出心斋概念之后，又通过颜回的体验，证明心斋的妙处。最后，孔子又对心斋之法进行了总结。《人间世》曰：“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也，伏戏、几蓝之所行终，而况散焉者乎！”宣颖曰：“此却无地而行，无翼而飞，无知而知，如此言虚，直是入无间运无方，岂非人间世之第一义！”(《庄子纂要》贰，566页）“虚室生白，吉祥止止”不仅是个人的体验，而且会形成神奇的效果。
以上通过颜回见仲尼请行一节，作者把儒家思想改造成为道家思想，把有为哲学改造成无为思想，把有心改造为无心。从而告诉世人，儒家思想无法处世，要处世还得靠道家无为思想。
四 叶公子高将使于齐
此段谈的是外交工作。释德清《庄子内篇注》曰：“此一节言使命之难，以两家之利害皆在一己担当。……此一节言应世之难者，无愈使命。”(《庄子纂要》贰，593页）叶公子高引用孔子之语曰：“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李腾芳曰：“夫子告以人臣事君之道，不得择夷而避难，事有利害，只得安命。受命之日，便须忘却此身，何暇悦生恶死！此天地间至正至当之理，圣人教人以忠孝之格言也。”(《庄子纂要》贰，581页）
叶公子高将使于齐，“齐之待使者，盖将甚敬而不急”。诸侯国对待使着表面上甚敬，其实内心并不着急。这一句写活了当时的外交策略，两个国家之间斗法，苦的是外交官本人。叶公子高曰：“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阴阳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郭象《庄子注》曰：“所馔俭薄而内热饮冰者，诚忧事之难，非美食之为也。事未成则唯恐不成耳。若果不成，则恐惧结于内而刑网罗于外也。”外交事件有两种结果，无论事成或不成，对于外交官来说都很难受。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夫子其行可矣！”郭象《庄子注》曰：“自然结固，不可解也。千人聚，不以一人为主，不乱则散。故多贤不可以多君，无贤不可以无君，此天人之道，必至之宜。若君可逃而亲可解，则不足戒也。”林云铭曰：“'不得已'三字，是全段关键，根上‘不可解'‘无所逃'来，言只当尽人道，不必复计阴阳也。”(《庄子纂要》贰，582页）其实庄子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劝外交官勉力而为。
孔子再次叮嘱他说：“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两怒必多溢恶之言。凡溢之类妄，妄则信之也莫，莫则传言者殃。”郭象《庄子注》曰：“喜怒之言常过其当也。嫌非彼言，似传者妄作。莫然疑之也。就传过言，似于诞妄。受者有疑，则传言者横以轻重为罪也。虽闻临时之过言而勿传也，必称其常情而要其诚致，则近于全也。”这一段虽然说了很多话，给人以夫子谆谆教导的印象，其实孔子要说的很简单，他的建议可用“传其常情”来概括，也就是庄子所倡导的任之自然思想的延伸。《人间世》曰：“故《法言》曰：‘无迁令，无劝成，过度益也。'迁令劝成殆事，美成在久，恶成不及改，可不慎与！”郭象《庄子注》曰：“故大人荡然放物于自得之场，不苦人之能，不竭人之欢，故四海之交可全矣。苟不自觉，安能知祸福之所齐诣也！传彼实也。任其自成，益则非任实者。此事之危殆者。”在前面论述的基础之上，进一步提出“无迁令，无劝成”，其实还是“传其常情”观点的延伸。
《人间世》曰：“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至矣。”藏云山房主人曰：“天道者，养中致命之事也，故曰此其难者。”(《庄子纂要》贰，596页）结句站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是庄子处世思想的核心，再一次回旋起了主旋律。“养中”也就是《养生主》中的“缘督以为经”。
（作者单位：清华大学人文学院）
选自《文史知识》2023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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