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省庄子研究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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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庄子研究会 时间:2019/11/22 点击:1148
庄子应该有什么样的肖像?
我提出这个问题,其实很尴尬,它首先把自己难住了,因为我无法回答。庄子生活的时代,没有照相机,也没有听说留下什么画相。虽然如此,我们的画家、雕塑家,还是绞尽脑汁,力图让这位先贤再现我们眼前。蒙城,庄子的故乡就有好几座雕像,目的当然是借以激发我们对这位中国古代最伟大哲学家的景仰和祟敬。但是,我要弱弱地说一声:这些雕像,全不是庄子原本应有的形象!
我之所以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是因为有《庄子》作证,《庄子》中有许多关于庄子形象的描写。
我们在探讨庄子究竟是什么模样之前,先要明白庄子属于哪个民族。如果现在有人问我,你是什么民族?我会觉得是个怪问题,因为谁不知我是汉民族。但是,倒回去两千三百多年,我们中华这片土地上,还没有汉民族,那末庄子是哪个民族?这就需要探讨的了,回答或者黄族或者炎族。这两个民族争夺了五千多年。直至刘邦建立汉朝,创建汉文化,才最终融合为我们现在的汉民族。庄子生活在战国中晚期,正是炎黄民族激烈争夺的时期,而庄子是炎族。这个问题,可以在《庄子》一书中找到答案,我在拙著《<庄子>通读》(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8年5月出版)一书中,有详细的讨论,此处不再赘言。
明白庄子属于炎民族,这个问题太重要了。因为炎族和黄族的文化和习俗是很不相同的。
以丧礼为例,黄族哭,以示哀;炎族歌,以示化。孔子属于黄族,《论语·子张》:“丧致乎哀而止。”《论语·八佾》:“子曰:‘居上不宽,为礼不敬,临丧不哀。吾何以观之哉!’”《述而》:“子于是日哭,则不歌。”(孔子在吊丧之日,哭而不歌。)《养生主》里写老聃死,“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这是请人代哭,是黄人的礼仪,但老子是炎人,他的好朋友秦失前去吊丧,看了很不满意,因为炎人办丧事不哭而歌,于是秦失干嚎三声就了事。《大宗师》写炎人子桑户死,孔子使子贡前往帮助料理丧事,但子桑户的好朋友有的编曲,有的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猗!”他们认为死,是顺化,化而返归其本真。这与黄族大相径庭,因此子贡赶上前与他们争吵起来,《礼记·檀弓》也记载过一个故事:原壤死了母亲,没有钱备办棺木,孔子于是带了弟子前去参加丧礼,并且给他母亲抬来一付“沐椁”(涂了漆的棺木)。原壤非常激动,爬到树上,放声唱道:“貍首之斑然,执女手之卷然。”大意是说,涂了漆的棺木呀斑剥陆离,拉着你的手呀依然拳拳。原壤是炎人,孔子原本也是炎人,后来随母到了鲁国,接受了黄族文化,他和原壤是小时候的好朋友。但是,原壤在丧礼上唱歌犯了“礼”之大忌,因此,孔子的弟子纷纷劝说孔子与原壤绝交。不过,这一回,孔子装作没有听见,原谅了他的老朋友。《大宗师》还写了一件事,“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子犁往问之,曰:‘叱!避!无怛化!’”子来、子犁都是炎人,炎人习俗 ,生,时也,死,顺也,临死之时不能哭,以免影响死者顺化。所以,在子来的妻子刚要哭的时候,子梨立即出来制止。庄子在妻子死的时候,也是“箕踞鼓盆而歌”(《至乐》),以致引来好友惠施的非议。
《天下》篇还写道,“古之丧礼,贵贱有仪,上下有等。天子棺椁七重,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今墨子独生不歌,死不服,桐棺三寸而无椁,以为法式”。“古之丧礼”,是黄族的丧礼,墨子是炎族,所以,他倡导的丧葬与黄族迥异。庄子将死,他弟子想按黄族礼仪“厚葬之”,庄子不同意,他留下遗嘱要裸葬。庄子说:“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吾葬具岂不备邪?何以加此!”(《列御寇》)
再如音乐,炎黄两族也有很大的不同:
《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秦王饮酒酣,曰:‘寡人窃闻赵王好音,请奏瑟。’……蔺相如前曰:‘赵王窃闻秦王善为秦声,请奉盆缶秦王,以相娱乐。’”这里有一个问题,为什么秦王要赵王“奏瑟”,而蔺相如却要秦王“鼓盆”?《墨子·三辩》载:“昔诸侯倦于听治,息于钟鼓之乐,士大夫倦于听治,息于竽瑟之乐,农夫春耕夏耘,秋殓冬藏,息于瓴缶之乐。”这说明在当时森严的等级制度下,音乐也是等级森严。钟鼓是诸侯的音乐,琴瑟是士大夫的音乐,而盆缶则是社会最底层的农夫的音乐。由此便知,秦王要赵王弹瑟,暗示赵王臣属于秦,而相如要秦王鼓盆,则暗示秦王是赵之农夫。这绝不是什么“以相娱乐”那么简单。要注意的是,当时的“士”,是贵族,也就是黄族,所以,琴瑟,黄族乐器;农夫,奴隶,属炎族,所以,盆缶,炎族乐器。蔺相如欲秦王敲击瓦缸,则是站在华夏文化的立场表示对秦的蔑视。
这个习俗,《庄子》也多有反映,《齐物论》:“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氏,郑国音乐家,黄族。《秋水》:“孔子游于匡,宋人围之数匝,而弦歌不辍。”《让王》:“孔子削然反琴而弦歌,子路忔然执干而舞。”《渔父》:“孔子弦歌鼓琴。”而炎族则是鼓盆,《至乐》:庄子“箕踞鼓盆而歌。”箕踞,炎人坐姿。鼓盆,敲击瓦盆作歌唱之拍节。成玄英《疏》:“盆,瓦缶也。”《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请奉盆缶秦王,以相娱乐。”“盆”、“缶”同为一物,秦人习俗也是鼓盆而歌。可见鼓盆而歌,为当时夷人的一种娱乐方式。
炎黄在风俗上差别如此之大,在外貌形象上,当然也不可能没有区别。从《庄子》中,可以看出有如下几点:
第一、头饰不同:
《逍遥游》:“宋人次章甫(一种礼帽)而适越,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田子方》:“儒者冠圜冠者知天时。”《论语·先进》:“宗庙之事,如会同,端(也作“褍”,周代一种礼服,也叫玄端)章甫,愿为小相焉。……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黄族男子年满十八岁,要举行冠礼,梳头、束发、挽髻、加簪,然后戴上帽子以示成年。越人是炎族,没有这个礼仪,普通百姓“断发”,有学问有地位的人则披散头发。
庄子笔下的得道老者,《达生》:“被发行歌而游于塘下。”《田子方》:“孔子见老聃,老聃新沐,方将被发而干,蛰然似非人。”《渔父》:“有渔父者,下船而来,须眉交白,被发揄袂。”得道老者、渔父和老聃披发,皆炎族。所以,我们从头饰很容易辨明古人的身份。
2、著装不同:
《宪问》:“微管仲,吾其披发左衽矣。”衽,衣襟。左衽,衣襟左边开。孔子说:要不是管仲九合诸候,稳定周王室的统治,我们早就衣襟往左边开了!这是什么意思呢?原来古人穿的是大襟衣服,黄族的衣襟向右边开,炎族的衣襟则是向左边开。这可能是由于黄人尚右,而炎人尚左。《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既罢归国,以相如功大,拜为上卿,位居廉颇之右。”赵国属姬姓黄族,尚右,蔺相如官职一下子飚升在廉颇之上,所以廉颇不服。而炎人尚左。《左传·成公十六年》:“楚子救郑,司马将中军,令尹将左,右尹子辛将右。”令尹相当中原诸侯国的国相,即后来的丞相,左、右尹相当副丞相,令尹职位在右尹之上,故“令尹将左”“右尹将右”。
所以,衣襟向哪边开,是区别炎人黄人的一个重要标志。
3、坐姿不同:
《论语·乡党》:孔子曰:“席不正,不坐。”古代没有椅子,在地上铺席子以为坐具。黄族的坐姿是跪坐,即双膝跪在席上,臂部放在腿后跟上,向前或后退则膝行。如果要站起来,则把腰伸直,臂部离开后腿,就是我们现在的跪,古人叫跽。庄子“箕踞鼓盆而歌。(《至乐》)箕踞,这是炎人的坐姿,成玄英《疏》:“箕踞者,垂两脚如簸箕形也。”屁股坐在地上,双腿叉开向前伸出,其形如簸箕。在黄族的眼里,炎族是奴隶、小人,所以黄族认为这种坐姿是极不礼貌的行为。《论语·宪问》记载,有一次,孔子去看望原壤,“原壤夷俟,子曰:‘幼而不孙悌,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以杖叩其胫。”“箕踞”,是炎人的坐姿,所以曰“夷”。原壤一屁股坐在地上,叉开两条腿,等着孔子的到来,孔子一见就火冒三丈,一边骂他是“贼”(害人虫),一边用棍子叩击他的小腿,让他赶快站起来。《战国策·荆轲刺秦王》:“轲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踞以骂。”荆轲,燕人,华夏黄族;秦,狄人,炎人后裔。所以,荆轲“箕踞以骂”,用以表示对秦的蔑视。
如果上述说法能够被大家接受,那么非常遗憾,在庄子的故乡蒙城,凡庄子的雕像,普遍犯了两条大忌,一是束发;二是衣襟右开。皆不是庄子本来应有的形象啊!
下面,我们再具体评说一下几座雕像:
雕像(一)
我们给庄子立像,不能不考虑庄子穿什么衣服。庄子贫苦,《庄子》记载过他贷粟于监河侯的故事。但庄子贫苦到什么程度,可能远超我们的想象,《大宗师》里写了这样一个故事:
子舆与子桑友。而霖雨十日,子舆曰:“子桑殆病矣!”裹饭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诗焉。子舆入,曰:“子之歌诗,何故若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
我怀疑,文中那个读书人,哭天喊地上顿不接下顿的子桑,可能就是庄子的写照!
《山木》:“庄子衣大布而补之,正絜系履而过魏王。”庄子去见魏王,按照常理应当穿着他最豪华的礼服,但是,你看,那粗布衣服,补丁加补丁;腰间那根带子,断了又接,接子又断;那双鞋,鞋底与鞋帮都脱掉了,用一根草绳把它捆绑起来。那末,庄子平时的衣着呢?“三日不举火,十年不制衣。正冠而缨绝,捉襟而肘见,纳屦而踵决”(《让王》),恐怕不是没有可能吧!
但是,现在昂立在我们面前的这座庄子的雕像,穿着宽大整洁的长袍,腰间系着华丽的绅带,“缝衣浅带”(《盗跖》),这不是孔子才有的服饰吗?
雕像(二)
我不知道庄子有没有“曲肱枕卧”的习惯,但是,我知道孔子有之。《论语·述而》:“饭蔬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在其中矣。”其次,生活经验告诉我们,用手撑着头可以休息打个盹,“乐在其中”,但是不能进入梦乡,一入睡,手失力,人马上惊醒。想要“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是不可能的。而且,庄周说:“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昔,通“夕”,夜也。李商隐说:“庄周晓梦迷蝴蝶。”所以,庄周晚上梦为蝴蝶,不当大白天野外梦为蝴蝶。
塑像(三)
我在前面说过,庄子生活的时代,没有椅子,只能席地而坐,坐椅尚且没有,躺椅恐怕不敢想象。庄子很穷,家徒四壁,哪来雕龙画凤?至于精美的衣服,精致的鞋子,除非我们慷慨解囊,庄子是不会有的。食不果腹,在饥饿中煎熬的庄子,恐怕也难以“曲肱而枕之,乐在其中”吧!
雕像(四)
这座雕像有很多问题,值得研究。首先,庄子的时代,席地而坐,连椅子都没有,怎么能跨越几个时代,坐上太师椅?披肩流行于明清,庄子那个时代可能还没有,一贫如洗的庄子,肯定不会有!其次,双膝盘在身前,是佛家打坐;双脚向前伸出,是炎人箕坐。现在一条腿盘起来,一条腿伸出,让人费思,属于什么坐姿?能说这是庄子“逍遥”吗?且看庄子怎么说:“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逍遥游》)我们想象庄子“逍遥”,应当根据这段文字来构思啊!此外,“涵虚入浑”,出自唐代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治世无为”,反映西汉文景之治,也不是庄子的思想,属魏晋玄学和黄老之学。这个问题,以后有机会再讨论。
我唠叨了这么久,心里不禁惶然,“厉之人,夜半生其子,遽取火而视之,汲汲然唯恐其似己也”(《天地》)。我这篇文章,可能也如厉妇一样,又丑又俗,见笑大方。不过,我的心还是好的,我希望能在庄子的故乡看到真实的“庄子”!
谢立凡
(湖南省双峰县第一中学退休教师)
2019年11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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