涡河边的庄子

来源：庄子研究会    时间：2019/11/16    点击：14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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涡河边的庄子

赵传兴

　　那时的蒙城还不叫“蒙城”,叫“蒙”,抑或叫“漆园”。
　　那时的涡河却早已叫了“涡河”。
　　这条又细又短的河,是淮河的支流,西起开封的黄河支流,东入淮河。河流孕育文明,涡河汤汤,奔流不息。涡河两岸,老子、庄子、张良、曹操、华佗、嵇康……一个个天地间星宿般的人物,耀眼夺目。
　　庄子,就出生在涡河北岸,在涡河岸边,放牛,坐卧,玩耍,一天天长大。涡河之水清兮,庄子可以游泳,濯缨,洗足,把小石头劈向河中央。涡河之水一点点、一年年浸润着庄子的手、足、耳、目、身体、心灵。涡河之水围着庄子的身体打了一个又一个圈,庄子就有了一双明目慧眼,看彻世间万物、生命奥秘；就有了一支生花妙笔,汪洋恣肆,诗意盎然。涡河悠悠,又裹挟着庄子的思想奔向远方。
　　涡河之水,千百年来奔流不息；庄子之名,千百年来奔流不息。
　　一
　　“庄子者,蒙人也,名周。周尝为蒙漆园吏,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司马迁在《史记》中这么写到。梁惠王,亦即任用庞涓为将,一度破强秦,破邯郸,威服赵韩,成就伟业的魏国国君,也是后来著名的桂陵之战、马陵之战时的魏国国君。齐宣王,亦即娶奇丑女子钟离春为后,向孟子问政的齐国国君,也是成语“滥竽充数”所述的齐国国君。
　　生在这么一个大变革的时代,文人墨客们争相奔走于各诸侯国之间,百家诸子纷纷鼓动不烂之舌,谋取功名利禄。此时已然名扬于天下的庄子,想要博取自己的功名富贵,如探囊取物,易如反掌。而庄子,隐居于涡河北岸,不慕功名,不羡富贵,只在短时间做过小小的漆园吏。
　　这时,求贤若渴的楚国国君楚威王派人来请了。楚威王,这是战国时期楚国一位颇有作为的君王,也是公主芈月的父亲。史记记载:“楚威王闻庄周贤,使使厚币迎之,许以为相。”天降大任,天降大喜,对于求取功名之人,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来了,扬名立万的时刻到了。可是庄子,笑着对楚国的使者说:“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养食之数岁,衣以文绣,以入大庙。当是之时,虽欲为孤豚,岂可得乎?子亟去,无污我。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面对殷殷邀请,庄子宁做一只在淤泥中拖着尾巴、自由自在的乌龟,也不愿做取贵于庙堂受人供奉的神龟。三言五句,便把楚国使者打发而去,决绝地向功名富贵告别,归于田园,归于贫穷,归于寂寞。这是一种看破红尘的决绝,看透生命的决绝,洞穿人世的决绝。
　　如果,庄子收拾行囊,离开蒙,离开涡河,随使者而去,历史会是一番怎样的景象呢?或许,楚国多了一位叫庄周的丞相,多了一个“战国四君子”一样的政治家,世间却要少了一位逍遥于天地之间,鄙弃荣华,人格独立,精神自由的思想家、哲学家、文学家。
　　此后,庄子终身不仕,闲居于涡河之畔,以编草鞋为生。入不敷出,庄子经常饿得面黄肌瘦,有时不得不向邻居借米救急,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服、用麻绳绑着的破鞋子。在这样恶劣艰难的环境中,清冽冽的涡河水一定给了他生活的勇气,前进的动力,灵性的大脑,他坚持寓言传道,著书十余万言,遂成一代大家。
　　纵观庄子一生,真隐士也,不为功名而隐,不为富贵而隐,真正视功名如粪土。庄子的思想,经过涡河之水的洗濯,已然纯净如水,安宁如水。昔日姜子牙隐居垂钓,钓的是一代君王,钓的是千年功名。庄子之隐,后世一脉承之的,唯三国嵇康、晋代陶渊明、晋宋间宋炳、元代吴镇、明代文徵明,寥寥数人,屈指可数,在历史典籍中熠熠闪光。
二
　　在那个时代,庄子绝对是个怪人。不止是那个时代,放在任何一个时代,庄子都是一个特立独行、异于常人的怪人。
　　相伴多年、相依为命的妻子死了,多么悲哀的时刻,众人皆在痛哭流涕,号啕顿足,唯庄子,这个最应该心碎肠断、捶胸顿足的人,却坐在地上鼓盆而歌。歌曰:“生死本有命,气形变化中。天地如巨室,歌哭作大通。”生离死别,痛莫大焉,而庄子,却把生死看得极其普通、淡然,无喜无忧。
　　庄子已经参透了生死,参透了人生。庄子说:古之真人,不知悦生,不知恶死。有智慧的人,不会为活着而感到快乐,不会为死去而感到伤心。对待生死,有谁堪比庄子豁达、洒脱?屈指可数。和庄子同一时期、曾建立地跨欧亚非三洲大帝国的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临终时曾说,“我死后,可将右臂裸露于棺外,告诉臣民说:我赤裸裸地来,赤裸裸地去”。和庄子的思想倒有异曲同工之处。数百年后,基督教诞生,《圣经》云:往遭丧的家去,强如往宴乐的家去,因为死是众人的结局,活人也必将这事放在心上。或许,这是和庄子的生死观最相近的吧。人一旦来到世界上,他便走在通往死亡的路上。这是多么的大彻大悟!及至后来,“庄周病剧,弟子对泣之。”庄子应曰:“我今死,则谁先?更百年生,则谁后?先不得免,何贪于须臾?”言语之中生死如常,洒脱而平静。
　　庄子曾和好友惠子游于濠水的桥上。看着游来游去的鱼儿,两人有了一段传之千古的辩论。庄子说:“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此段文字,两位好友之辩论,轻松闲适,幽默诙谐,思维敏捷,读之令人捧腹大笑。
　　庄子的思想早已超越了众人,超越了时代。在庄子的思想里,“道”是超越时空的,庄子道法自然,“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它存在于天地万物之间,而又无所不包,无所不在,表现在一切事物之中。在庄子的哲学中,“天”是与“人”相对立的两个概念,“天”代表着自然,而“人”指的就是“人为”的一切,与自然相背离的一切。庄子主张顺从天道,天人合一,人与自然和谐相处,这是中国哲学史上一个重要命题,是庄子对中国文化乃至世界文化的重要贡献。
　　且在夜深人静之时,反复咏颂《庄子·让王》里的文字:“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无为有为,无为而无不为。逍遥于天地,俯仰于自得。”体会他将渺小的个体,短暂的生命融入宇宙万物之间,翱翔于“无何有之乡”,穿越时空的局限,进入无古今、无死生超越感知的“坐忘”境界。
　　庄子的思想超然于天地之外,超然豁达,人生的至高境界是逍遥自得,是精神的自由。庄子可能从没有想到,若干年后,他会成为道教祖师、南华真人、道教四大真人之一。千年之后还被这些名所累,所羁,所困,当不是庄子本意吧。庄子可知乎?
　　庄子,与古希腊的大哲学家亚里士多德,犹如两座大山,并排而立,同时耸立在东西半球上。
三
　　庄子是个大寓言家,讲故事的高手,他总能把深奥晦涩的道理融于浅显易懂的寓言故事之中,让你在聆听、阅读、潜移默化中明白道理,领悟内涵。古往今来,能把寓言故事驾驭得如此娴熟,说得如此婉转透彻的,绝无仅有。他的寓言故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比世界上著名的寓言家伊索早了近千年,他是寓言的开山鼻祖,且后世两千多年无人能敌。很多人读过庄子的寓言故事,或听说过这些故事,他的寓言流传很广,家喻户晓。可是由于古文晦涩难懂,很少有人知道这些寓言故事的作者是庄子,能把这些寓言和庄子连在一起。
　　如果我说“螳螂捕蝉”,多数人会答出“黄雀在后”,却鲜有人知道它出自《庄子山木》。且看原文:庄周游于雕陵之樊,睹一异鹊自南方来者。翼广七尺,目大运寸,感周之颡,而集于栗林。庄周曰:“此何鸟哉!翼殷不逝,目大不睹。蹇裳躩步,执弹而留之。睹一蝉方得美荫而忘其身。螳螂执翳而搏之,见得而忘形。异鹊从而利之,见利而忘其真。内容虽晦涩难懂,螳螂捕蝉的寓意却已经深入人心,人所共知。
　　再看另一则:东施效颦。原文如下:西施病心而颦,其里之丑人见而美之,归亦捧心而颦。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挈妻子而去之走。彼知颦美,而不知颦之所以美。短短几十字,把一个刻意模仿别人,空给人留下笑柄的故事说得生动形象,告诫人们不要不顾自身条件而盲目模仿他人。
　　其他诸如“望洋兴叹”、“井底之蛙”、“庖丁解牛”、“鹏程万里”、“鲁侯养鸟”、“老汉粘蝉”……庄子的寓言故事人物角色包罗万象,每一个短小的寓言都说明了一个有教育意义的主题,情节凝练,生动有趣,篇篇皆为寓言经典之作。正如清刘熙载在《艺概·文概》所说:“意出尘外,　怪生笔端。”
　　余秋雨在《中国文脉》一书中说:庄子最杰出之处,是用极富想象力的寓言,讲述了一个又一个令人难忘的故事,而在这些寓言故事中,都有一系列鲜明的艺术形象。这一下,他就成了那个思想巨人时代的异类、一个充满哲思的文学家。《逍遥游》《秋水》《人间世》《德充符》《齐物论》《养生主》《大宗师》……这些篇章,就成了中国哲学史、也是中国文学史的第一流佳作。
　　庄子的文学才华无人能及。他是一座丰碑,屹立在涡河之畔,令后世顶礼膜拜,正如滔滔河水之源头,滋润着两千多年的中华文明。翻开厚厚的中国历史,想找出第二个具有庄子秉性、才华的人,难于上青天。
　　生于蒙城涡河岸边,是庄子之幸。《庄子》三十三篇,有多少篇是庄子在涡河边散步冥想而来的?涡河给了庄子睿智与灵感,给了庄子超凡脱俗的品质和勇气。正如省作协主席许辉先生所言:人类的地域文化还会受到生物属性、社会属性、他种文化的影响。但地理对生物界的影响,是根深蒂固的。
　　蒙城有了庄子,亦是蒙城之幸。一个皖西北小城,因为庄子,而成为一座文化之城,哲学之城,在中国历史上一耀千年,光华不散。
　　庄子是一口古井,每个人都可以提取到自己所需要的甘泉,且这甘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永不干涸。思想家来了,提取思想的甘泉；文学家来了,提取文学的甘泉；普通人来了,逍遥、自由、豁达的甘泉也能滋润每一个人的心田。
　　哲学家李泽厚先生说:“中国文人的外表是儒家,但内心永远是庄子。”著名作家许辉先生说:“每个人的身体里都有一点点孔子和老子。”每个人的思想里也都会有一个庄子。或许白天你行走时是孔子,夜晚你安卧时就成了庄子；你开心时是孔子,悲观时又成了庄子；你健康时是孔子,疾病缠身时又成了庄子；你人前是孔子,人后又成了庄子……庄子,就潜伏在你身体里、思想里的某个地方,只等你一声召唤,便立刻奔跑而来。
　　二零一八年冬天,蒙城,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我坐在涡河岸边,一任目光沿着涡河东西飞翔。此时,河水波光粼粼,枯草如蝶摇动。我索性闭上眼睛,企盼蝴蝶能入我梦中来,庄周能入我梦中来。

作者简介
　　赵传兴,中学高级教师,禹会区教研室兼职教研员,禹会区最美教师,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蚌埠日报》作家采访团成员。躬耕于三尺讲台,本色描写乡村生活,认真工作,认真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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