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研公告: 关于成立2024年省社科党委专家宣讲团的通知
庄学研究

安徽省庄子研究会

电话:0558-7190258

邮箱:ahszzyjh258@163.com

邮编:233500

地址:安徽省蒙城县博物馆

当前位置:首页>详情展示

道与人生困境的超越:庄子《齐物论》新释(六)

来源:庄子研究会    时间:2024/7/31    点击:131



道与人生困境的超越:庄子《齐物论》新释(

 

武道房

 

六、人生随道而浮沉:此之谓“物化”


    【原文】故昔者尧问于舜曰:“我欲伐宗、脍、胥敖,南面而不释然。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犹存乎蓬艾之间。若不释然,何哉?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

齧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

曰:“吾恶乎知之!”

“子知子之所不知邪?”

曰:“吾恶乎知之!”

“然则物无知邪?”

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尝试问乎汝:民湿寝则腰疾偏死,然乎哉?木处则惴慄恂惧,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糜鹿食荐,蝍蛆甘带,鸱鸦嗜鼠,四者孰知正味?猨猵狙以为雌,糜与鹿交,与鱼游。毛嫱、西施,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糜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殽乱,吾恶能知其辩!”

齧缺曰:“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

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

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曰:“吾闻诸夫子:‘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远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

长梧子曰:“是黄帝之所听熒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汝以大早计,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鸮灸。

予尝为女妄言之,女以妄听之奚?旁日月,挟风雷,为其吻合,置其滑涽,以隶相尊。众人役役,圣人愚芚,参万岁而一成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

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与王同筐床,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

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既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黮暗,吾谁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何谓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忘年忘义,振于无竟(境),故寓诸无竟。

罔两问景曰:“囊子行,今子止;囊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

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译文】从前尧问舜说:“我想讨伐宗、脍、胥敖,每当临朝,总是心绪不宁,为什么呢?”舜说:“这三个小国的君主,就如同生存在蓬蒿艾草之中,你老是把他们放在心上,何必呢?从前有十个太阳同时出现,普照万物,更何况道德的光辉有胜过太阳的呢!”

齧缺问王倪说:“你知道万物有共同的标准吗?”

王倪说:“我怎么知道呢!”

齧缺又问:“你知道你‘所不知’的吗?”

王倪说:“我怎么知道呢!”

齧缺又问:“那么万物就不可知了吗?”

王倪说:“我怎么知道呢!即使这样,我尝试说说看。怎么知道我所谓的‘知’就不是‘不知’呢?怎么知道我所谓的‘不知’就不是‘知’呢?我且问你:人睡在潮湿的地方,就会腰疼或半身不遂,泥鳅也这样吗?人在高树上则惊恐眩晕,猿猴也这样吗?人、泥鳅、猿猴三者到底谁的生活习惯才是惟一正确的呢?人爱吃猪牛羊肉,麋鹿吃草,蜈蚣喜吃小蛇,猫头鹰喜欢吃老鼠,四者谁的口味才是惟一正确的呢?猵狙和雌猿作配偶,麋和鹿交配,泥鳅和鱼交合。毛嫱和西施是人们公认的美女,但鱼见了就藏进深水,鸟见了就飞向高空,麋鹿见了就受惊奔跑,四者谁的审美才是惟一正确的呢?若都从自我的立场观察,仁义之端绪、是非之路径,纷然错乱,我怎么能够分辨、判断呢?

齧缺说:“你不知道利害,难道至人也不知道利害吗?”

王倪说:“至人太神了!山林焚烧不能使他感觉热,江河封冻不能使他感觉冷,雷霆劈开山岳不能使他受伤害,飓风掀起海浪不能使他受惊吓。这样的至人,乘着云气,骑着日月,而游于四海之外。生死之变对他没有影响,更何况利害一类的事呢。”

瞿鹊子问长梧子说:“我听孔子说过:‘圣人不主动找事,不逐利,不躲害,不喜求,不攀缘道,没说等于说了,说了等于没说,而神游于世俗尘垢之外。’孔子认为这些话都是浪漫不实的无稽之谈,而我认为这是见道的表现。先生你以为如何?”

长梧子说:“这些话黄帝听了都会迷惑,孔丘哪里能懂呢?况且说这些,对你来说是太早了,这就好比看见鸡蛋(不等孵化)就想获得报晓的公鸡,见到弹弓就想烤鸮鸟的肉吃。现在我姑且胡乱说,你姑且胡乱听,如何?圣人与日月同明,抱持宇宙,与万物合为一体,将世间的是非混乱置之不问,将世俗的上下尊卑看成无分别。众人奔走于是非之境,圣人浑沌如一而直行,他即使经历千万年,心神也是纯一不杂。万物都是这样,互相蕴含于纯一不杂之中。

我怎么知道贪生不是迷惑呢?我怎么知道怕死不是像那些从小流浪他乡而不知回家的人呢?丽姬,是丽戎国艾地守边疆人的女儿,当初晋国讨伐丽戎国,把她掳走的时候,她哭得衣服都湿了。等到被晋君迎娶到王宫,和国王同睡一张大床,吃着肉食美味,这时才后悔当初不该哭泣。我怎么知道死去的人不后悔当初竟然还贪求活命呢?

夜里梦见饮酒作乐的人,早上醒来可能会碰到不顺心的事而哭泣;夜里梦见伤心事哭泣的人,醒后可能会有一场打猎的快乐。当他做梦的时候,不知道这是个梦。有时候梦中还在做梦,醒了后才知道这是个梦。况且大觉悟之后方知人生不过大梦一场,而那些愚人自以为很清醒,自认为了不起好像什么都知道。什么君啊臣的,真是固陋极了!我看孔丘和你,都在做梦;我说你在做梦,也是在梦里。我说的这些话,叫做“吊诡”之谈。也许千秋万世之后一旦遇上大圣,明白这些话的真意,也就是一早一晚很容易的事。

即使我和你辩论,你胜了我,我不胜你,你果真对吗?我果真不对吗?我胜了你,你不胜我,我果真对吗?你果真不对吗?还是我们之中有一个对呢?有一个不对呢?还是都对呢?都不对呢?我和你尚且不能沟通,而别人原本就各有偏见,我们请谁来评判对错呢?请赞成你的人来评判?既然他和你的意见相同了,他怎么能够作评判呢!请赞成我的人来评判?既然他和我的意见相同了,他怎么能够作评判呢!请与你我观点都不同的人来评判?既然他和我俩的意见都不相同,他怎么能够作评判呢!请与你我观点都相同的人来评判?既然他与我俩的意见都相同,他怎么能够作评判呢!然而我与你与他都无法判断是非对错,那还能等待谁来评判呢?

什么叫做“以天倪来调和”呢?回答是:将“是”和“不是”、“然”和“不然”看成是无分别的。“是”如果真的“是”,那么“是”和“不是”的区别,不要去分辨;“然”如果真的是“然”,那么“然”和“不然”的区别,也不要去分辨。多变的言论都是相对待而成的,若使其不相对待,那就以“天倪”(道)来调和,不计较其中的是非而任其自然,这样就能轻松过一辈子。忘记了生死,忘记了是非,遨游于无穷之域,这样让人生寄寓于无边无际的“道”之中。

罔两(影外微阴)问影子说:“刚才你行走,现在你停止了;刚才你坐着,现在你站了起来。你怎么这么无节操呢?”

影子回答说:“我因为有待才会这样吗?我所待的又有所待才会这样吗?我所待的就像蛇有待于腹下的鳞皮、蝉有待于翅膀吗?我怎么知道为什么这样呢?我怎么知道为什么不这样呢?”

从前庄周梦见自己变成蝴蝶,一只欢快飞舞的小蝴蝶,它是那样地自得其乐!根本不知道自己原来是庄周。忽然醒了,惊觉自己分明是庄周。不知道是庄周做梦变成蝴蝶了呢?还是胡蝶做梦变成庄周了呢?庄周与蝴蝶,必定是有所分别的。这就叫做“物化”。

【诠解】第六章的核心义旨是要人们去除自是之心,“寓诸无竟”(让人生寄寓于无分别的“道”之中),随物而化(“物化”),从而实现对人生是非烦恼的超越。

此章陈鼓应析为两章,即第六章从故昔者尧问于舜曰”至“故寓诸无竟”,第七章从“罔两问景曰”至“此之谓‘物化’”。这样分章也有他的道理。历代注家多认为,第六章主旨在于宣扬人生如梦,人们不应该介怀于是非、利害、生死,而应如成玄英说的“乘变化以遨游”。第七章,郭象认为庄子是借“罔两问景”宣传万物“独化”的思想,郭象引申说:“造化者无主,而物各自造。”郭象不承认有一个“造物主”的存在。关于“庄周梦蝶”,郭注、成疏都理解为,随着时间的流失,万物皆变化,人不可“劳心于其间”(郭象语)、“妄起忧悲”(成玄英语)。以上是旧注通常的理解。

我认为陈鼓应所划分的第六、第七章可以合并为一章。此章的核心意旨是“物化”,这个“物化”不是指万物的变化,而是要人放弃我见,听命于道的安排,随物而化,不妄作分别和计较。全章都是围绕“物化”思想展开的。与郭象否认“造物主”的观点相反,我认为庄子是有“造物主”思想的,这个造物主就是老子的“道”;世间万物均不是过是道体所造之物,万物皆为“道之用”。懂了这一点,此章大旨犁然可解。

本章第一个层次是尧与舜的对话。尧想讨伐宗、脍、胥敖三个小国,并为此而心绪不安。舜认为没必要将这些小国放在心上,这些小国的命运不是你尧决定的,而是由道(造物主)决定的,应该任其自生自灭。“德进乎日者”就是舜劝尧作为天子要有普照万物的“道”的境界。

本章第二个层次是齧缺与王倪的对话。庄子的大旨在于告诉人们:要去除人的自是之心,也就是去除人以自我为中心的小聪明,在道面前,人不能妄作主张,你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即听从道的安排,顺其自然(自然亦为“道”的别名)。

齧缺问王倪说:“子知物之所同是乎?(你知道万物有共同的标准吗?)”王倪说不知道。

人和万物都是道体所创生,都是道之子,有无共同的标准,只有“道”自己知道,人是不知的。齧缺又问:“子知子之所不知邪?”王倪仍回答说不知道。这句话,历来注家解释为“你知道你所不知道的事物吗?”这种解释颇为可笑。后面已经说“不知道”了,前面再加个“知道”,这不是矛盾的吗?庄子本意决不如此。在我看来,这个“所不知”是个代词,指的是“道”。道本难言,道可道,非常道,所以王倪只能说“吾恶乎知之”。道虽然难言,但不通过语言,别人又难以了解,所以王倪只能“尝试言之”,也就是勉强试着说说看。

王倪说,我所谓的知,可能就是不知;我所谓的不知,可能就是知。前一句意在破除以自我为中心的是非判断;后一句意在说去除人的小聪明,将是非判断交给“道”,这样才是真正的智慧。人如果以自我的喜好为评判标准,就会与万物扞格不通。比如人喜睡在干爽之处,泥鳅喜生存在潮湿的地方;人爱吃牛羊肉,麋鹿喜吃草;人喜欢西施那样的美女,而鱼鸟见到西施却受惊远走。同样的道理,人人和相处也是这样,如果仅从个人利益或喜好出发,是非或仁义的标准就乱了。所以庄子反对自以为是的真理观或审美观,当你用自己的喜好或标准来衡人量物时,你自以为是“知”,自以为是聪慧,其实很大可能是“不知”,是愚蠢。那么正确态度应该是什么呢?王倪提出,要像“至人”那样放弃各种成见,与万物浑同为一。那么,这个至人是什么样子呢?他“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而不能伤,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其实世间并不存在什么烧不伤、冻不死、暴雷劈不坏、飓风不能惊的人,人是有条件的存在,正常人的体温是三十六七度,人需要吃饭才能活着,所以人的生存是有限定的。只有“道”是无条件存在的,是不生不死的。因此,这个“至人”,未必实有其人,而只是“道”的一个像喻。

庄子通过齧缺和王倪的对话,意在破除人的自是之心,反对自我中心主义。个人的主观标准,不可能是万物的共同标准,甚至也不可能是人人都喜欢遵从的标准。每一个人或物,都是独立的个体,都有独特的个性,但不能以自己的个性、自己的喜好作为标准强加于他人或他物之上。能给万物立法,亦即给万物制造不同的标准,使这个世界五彩缤纷、万有不同的,只能是造物主——“道”。道本恒定齐一,但道要证道,就会呈显出万千不齐的事物(像)。事物因为不齐,也就各有各的特性,各有各的标准。人性和物性都是道赋予的,但人不能贪天之功,以自己的喜好为万物立法,不能因为自己吃肉,就鄙视麋鹿吃草;甚至作为个体的人,也不能拿自己喜好强人从己。作为个体的人,所需要做的,就是去除自是之心,顺从道的安排,一切听之自然(道),这才是真正的智慧(知)。所以,齧缺和王倪的对话,最后归结于“至人”(道),其实意在说明,人只要把自以为是的小聪明去除,一切顺从自然(道),听道的安排,人也就实现了对世间是非美丑、生死荣辱的超越。

本章第三个层次是瞿鹊子和长梧子的对话。庄子通过这些虚拟的人物对话,旨在告诉人们,人间的是非、得失、尊卑、荣辱、生死观念,这些都是人自寻烦恼如同梦幻般的妄见。人应该抛开这些二分对待,使心灵纯一不杂,与万物融为一体。这表面看起来似是愚钝,其实是听命于道而无需自累其心的绝大聪明。庄子鼓吹,人要用“道”来消解一切矛盾,不可自作主张,只需顺“道”直行,寄寓并遨游于无穷无际的“道”之中,从而毫无负累地过完这一生。

瞿鹊子问长梧子说:“吾闻诸夫子:‘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远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我将这段话译为:“我听孔子说过:‘圣人不主动找事,不逐利,不躲害,不喜求,不攀缘道,没说等于说了,说了等于没说,而神游于世俗尘垢之外。’孔子认为这些话都是浪漫不实的无稽之谈,而我认为这是见道的表现。先生你以为如何?”

这段话中的“圣人”是道家的理想人格。“不从事于务”,陈鼓应译为“不去营谋那些世俗的事”,我认为不妥。在我看来,庄子的人生理想是放弃自我营谋,一切责任不必在我,一切听“道”的安排即可。世人常说“人在干,天在看”,到了庄子这里,却变成了“天在干,人在看”。也就是说,人做任何事,貌似是人主动而为之,其实背后却是天(道)支配的,人不可以有自己的独立意志,听道的安排,顺其自然就行了。郭象解“不从事于务”为“务自来而理自应耳,非从而事之也”,意思是;事物自来,人循理而应,并非专门从事之。郭象否定有造物主存在,这点与庄子的思想不符,但他对这句话的理解不错。所以,我将“圣人不从事于务”译为“圣人不主动找事”。“不就利,不远害,不喜求,不缘道”,即是放弃一切主观的营谋,全部放下。“无谓有谓,有谓无谓”一句,自从郭象以来的解释多让人费解,而且与上下文扞格不通。只有对老庄的道论有深刻的体会,此话方犁然可解。其实老庄都主张完全放下自我,听从道的支配。人正确的念头都是道给人的启示,是道的显像。所以人有主意了,且莫贪天之功,认为是自己的主意,其实是上天给你的显像(天亦是道的别名)。只有认识到这一点,才“无谓有谓,有谓无谓”,意思是“我没说等于说了,说了等于没说”。为什么“我没说等于说了”呢?因为是天(道)通过我在说,而不是我说,若去除我见,就等于我没说,而只是天在说。为什么“我说了等于没说”呢?是因为表面看来是我在说,其实是天在说而不是我说,所以“我说了等于没说”。

孔子批评道家的圣人观是浪漫不实的无稽之谈,但瞿鹊子却认为是见道之言,并让长梧子评价一下。长梧子也赞成这是见道之言,但他认为道家的圣人观是很高远的境界,不是瞿鹊子这样的“见卵求鸡”的初学者所能达到的。他告诉瞿鹊子:“圣人与日月同明,抱持宇宙,与万物合为一体,将世间的是是非非、上下尊卑看成无分别。众人奔走于是非之境,圣人浑沌如一而直行,圣人的心神即使经历千万年也纯一不杂。万物都是这样,互相蕴含于纯一不杂之中。”这段话概言之即:圣人抱道而行,与道为一。

那么如何达到这种与道为一的境界呢?长梧子从三个层面指示了途径。第一个层面是要人们去除贪生怕死之念。既然生死都是道显现给人的像,生死由道决定,人也就无生可悦,无死可怖,贪生怕死都是人主观的妄念。人死也许如浪子之还乡,不仅不是悲反而可能是喜。如同美女丽姬一样,当初被晋国人从家乡掳走时,对前途极为恐怖,没想到后来嫁给晋君,过着极为幸福的生活。这个例子意在说明,人作为造物主“道”所造之物,是不可能明白生死的真相的,也不可能完全明白“道”的意图。悦生怖死只是人的私智和妄念,将这些观念放下,听从道的安排,生死付之天命,这才是向道而行。

第二个层面是要人们去除自智(自以为聪明)之病。人往往自以为是清醒的,自以为是理智的,自以为自己的价值观是正确的。人喜欢自我规划自己的人生道路,喜欢表达自己的治国理政思想。这些在庄子看来不过如同梦幻一样的虚妄。人无不在追求快乐,憎厌痛苦,但事物的发展却往往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你当初追求的快乐最后却变成了痛苦;你当初憎厌的痛苦后来才知没那么可怕,甚至变成了幸运。这就好比“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这就是说,你的苦与乐不是你能掌控的,而是道在背后操纵着。道不断地给你显示命运之相,你会发现,事情的结局经常与你当初的愿望相反。如果说结局算是梦醒的话,你此前所有的心机和努力不过是一场梦幻。庄子所谓的人生如梦,其实是说人并不能掌握自己命运,能掌握人命运的只能是造物主——道。人所谓的主观能动性,在见道的人看来,不过如一场自以为是的梦游而已。人如何生活,人与人如何相处,人类社会如何组织,道(亦可谓之“大自然”)会给出一个安排,给万物立法的只有道;而人万勿妄作主张,只需顺其自然(道)就可以了。所以,庄子借长梧子之口否定了一切人的自我能动性:“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愚蠢的人自以为是,沾沾自喜于自己好像什么都通晓,像孔子那样,还想为社会立法,说什么君臣之道、仁义礼智,这无异于做梦!社会如何组织,人类如何生活,是天道运行自然给出的结果,人哪里能代天立法呢?(比如君主专制这种政体并非万世长存,今人回看,岂非如梦幻一般!)长梧子还说:“你瞿鹊子想求道,也是在做梦;我说你做梦,也是在做梦。”道不是求来的,你能不能得道,也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而是道最终决定的。所以我说你是在做梦!我说的话也是我自己的主观之见,是不是“道”的意思,我并不知道,所以我说这些话也是在做梦!长梧子认为,这些话看起来似乎有些“吊诡”,但千万年之后遇上大圣人,却是很容易了解的。其实,长梧子的中心意思,概括起来一句话,就是人的一切主观之见与自我努力都如梦游一般虚幻不实,人所要做的,就是放弃我见,随顺自然(道),听命于道的操纵。

第三个层面是劝人不辩论、不争议。辩论是对同一问题有不同的看法。甲把乙辩得理屈辞穷,并不代表甲正确,乙错误;也不代表甲错误,乙正确。甲乙二人请丙来判断,丙与甲乙二人的观点或同或不同,同样也决不出一个是非来。长梧子追问:“我与你与他都无法判断是非对错,那还能等待谁来评判呢?”(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这是个启发式的问句,其深意是说,人出于主观的私见是无法认识真理的,能决定真理的不是人的主观能动性,而是人背后的道。等待谁来评判呢?长梧子的言外之意是说,等待“道”!只有造物主“道”才能知道事物的真相。

长梧子所说的三个层面意思概括起来就是嘲讥人的乐生怖死、患得患失、自以为是、争辩是非,这些都是矛盾对待的两端,人挣扎于其中,一辈子活着也太累了。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长梧子说:

何谓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忘年忘义,振于无竟(境),故寓诸无竟。

这一段如果没弄懂庄子的“道”,就很难理解。“化声”,字面意思是“变化的声音”,其实是指观点表达的对待或纷歧,如上述长梧子所提到的生死、得失、是非等对待的两端。如果使这些两端失去对待(若其不相待),以使人从矛盾冲突中解脱出来,长梧子说不如“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这一句历来注家多解释得莫名其妙。如郭象解“天倪”为“自然之分也”,陈鼓应译为:“如果要使它们不相对待,就要用自然的分际来调和它,我的言论散漫流行(不拘常规),随物因变而悠游一生。”这样真是越解越让人糊涂!“天倪”字面意思是“天的端倪”,有“天露头”之意,其实是指“天机启动”,“天”和“道”异名同义,换言之即是“道开始发挥作用”了。“和之以天倪”,意思是说对于生死、得失、是非等对待的两端,你不要去管它,要让道来调和它。“因之以曼衍”,是说人要根据“道”的指示走,对于生死、得失、是非等对待的两端,不要妄作主张,不滞不粘于任何一端而使人生如流水般地曼衍前行,这样才能“穷年”,亦即安然无负累地度完一生。“是不是,然不然”,成玄英疏解为“是非然否……举体虚幻”。陈鼓应译为:“任何东西有‘是’便有‘不是’,有‘然’便有‘不然’”。这样解释不妥。其实第一个“是”和第一个“然”都是使动用法,也就是把“不是”看成“是”,把“不然”看成“然”,换言之即是“把‘是与不是,然与不然’看成是无分别的”,无分别即是道通为一。庄子的意思是说,对于是非、真假、寿夭、好恶等对待的两端,你听道的安排就行了,不要去争论,不要去区分(无辩)。这样才能“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年”指生死寿夭,“义”指是非决择,人若听道的安排,那么生死寿夭、是非决择自然不需要自己考虑了。“竟”通“境”,“无竟”指没有界域。没有界域的无分别状态,只能是指作为本体的“道”。所以“无竟”也是“道”的异名。“振于无竟”“寓诸无竟”,即遨游于道、寄寓于道的意思。其实,人摆脱意、必、固、我之见(这里借用孔子的“四勿”之说),放下自我,听命于道,也就是遨游于道、寄寓于道了。

以上即是庄子借上瞿鹊子与长梧子对话所要表达的真实思想。所以读《庄子》,如不明其立言大旨,而只局限于训诂,真的会被庄子的狡狯瞒过!

本章的第四个层次是“罔两问景”和“庄周梦蝶”。庄子通过这个两个寓言,意在说明人要放下“有待”“无待”的区分,放下“是梦”“是醒”的辨别,听从道的支配,从而进入无分别的人生之境。

罔两问动物的影子说:“刚才你行走,现在你停止了;刚才你坐着,现在你站了起来。你怎么这么无节操呢?”这是说影子是随动物的行走坐立而发生变化。影子回答:“我因为有待才会这样吗?我所待的又有所待才会这样吗?我所待的就像蛇有待于腹下的鳞皮、蝉有待于翅膀吗?我怎么知道为什么这样呢?我怎么知道为什么不这样呢?”影子有待于有形之物和光的配合才能出现,有形之物和光也是各有待于条件才能出现,条件之外仍有条件,追问下去可至于无穷。世间万物都是有待的,只有道是无待的。影子说,道创造了我,我就安于做一个影子,至于我是怎么出现的,我是如何行走坐立的,“恶识其所以然?恶识其所以不然?”我根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庄子的意思其实是说,无需追问有待无待,二者道通为一。

再来看庄周梦蝶。庄周梦中变成一个欢快的小蝴蝶,忘记了自己是庄周,这是睡梦中的状态。庄周从梦中醒来,才发现自己分明是庄周,这是清醒的状态。但清醒中又犯糊涂了,他在疑惑:是我刚才做梦变成了蝴蝶了呢?还是现在的我正处在蝴蝶的梦中,是蝴蝶变成了我?我到底是醒还是梦?我到底是庄周还是蝴蝶?按说醒与梦、庄周与蝴蝶总归是有区别的(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只是我不知道而已。这种区别谁知道呢?只有造物主“道”知道,而我是不知道的,也不需要知道。我昨天是什么,今天成了什么,明天又变成什么;生时是何种样子,死后又变成何种样子;我是在清醒状态,还是在梦中;这些我都不知道,也无需管它,也不去做分别,这就叫做“物化”(随物而化)。无分别状态,其实就是“道”的境界。人是道之子,听命于道,不论造物主(道)在时间之流中将我变化成何物,在我的梦中把我变成蝴蝶,或者把我变成蝴蝶的梦中人,我都随遇而安,欣然接受,不去分别和计较,这就是“物化”之真义。

 


上一篇:道与人生困境的超越:庄子《齐物论》新释(五)     下一篇:暂无下一篇

地址:安徽省蒙城县博物馆电话:0558-7190258邮箱:ahszzyjh258@163.com

版权所有:安徽省庄子研究会技术支持:合肥网站建设ICP备案编号:皖ICP备1700378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