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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与人生困境的超越:庄子《齐物论》新释(五)

来源:庄子研究会    时间:2024/7/1 16:09:23



道与人生困境的超越:庄子《齐物论》新释(

 

武道房

 

五、在“天府”中安歇人生:此之谓“葆光”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

虽然,请尝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

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大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因是已。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义,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曰:何也?圣人怀之,众人辩之以相示也。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

     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周),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园而几向方矣。

     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

     【译文】我现在在这里说一些话,不知道这些话与这个(道)类似吗?还是不类似呢?无论似与不似,都是一种类似的言说,对于它(道)来说是无区别的。

     即使如此(难以言说),还是请让我尝试描述一下它(道)。(它)有开始,有未曾开始的“开始”,有未曾开始的“未曾开始的‘开始’”。(它)呈现为有,呈现为无,呈现为从未有过的“无”,呈现为从未有过的“从未有过的‘无’”。倾刻间发生了有无之分,然而不知道这样的有和无,果真是有吗?果真是无吗?现在我已说了(上述)这些话,而不知我所说的,果真有意义吗?果真无意义吗?

天下之物,没有比秋天毫毛的末端更大的了,而泰山为小物;没有比夭折的孩子更长寿的了,而彭祖却是短命的。天地与我并存,而万物与我合为一体。既然已经成为一体了,还有什么话要说呢?既然已经说了合为一体,就没话要说了吗?万物一体一旦说出来就变成了“二”,“二”添上“一”变成“三”,就这样算下去,就是再巧的算术家也得不出最后的结果,何况是一般人呢!从无到有尚且出现了“三”,何况从有到有呢?就此打住,算了罢。

道原本是没有界域的,言论原本是没有定说的,正因为这样,万物才出现了界域,请让我说说这些分界:有左,有右,有秩序,有规矩,有分别,有辨正,有追逐,有争执,这就叫做界域的八种表现。天地之外(的道),圣人默存体会而不去议论;天地之内的事,圣人只阐明而不评判是非。春秋史实乃是先王经世的记录,圣人只评议而不辩解。所以只要分,就有不分存在;只要辩,就有不辩存在。这怎么说呢?圣人默默体认道(而不言说),众人对道分辩言说而互相夸示,所以说,对道有分辩,就有不见。

大道是不可称说的,大辩是无言的,大仁就是不仁,大廉就是不满足,大勇就是不狠。道若昭明就不是道,言有辩说就有所不及,有仁之名就有照顾不到之处,有廉之名就有不真实处,有勇狠之名则不成其为勇。这五个方面若无疏忽就近似于道了。

所以认知能止于“所不知”(道),那就到达顶点了。谁能知道无言的“辩”和无法说出的“道”呢?如果有谁能知,这就叫“天府”。(这个天府)无论往里注入多少也不会满,无论倾出多少也不会枯竭,不知道这个天府来自何处,这就叫作“葆光”。

【诠解】第五章的中心义旨是人若能体道、证道,从而与道为一,这就叫做“葆光”(涵养精神)。郭象注“葆光”为:“任其自明,故其光不弊。”成玄英疏却与郭注意思相反:“能韬蔽其光,其光弥朗。”“葆”既有保持义,如“葆真”“永葆青春”,也有隐藏、遮蔽之义。故郭注、成疏均通。无论是保持还是遮蔽,都有涵养心神、使不外泄之意。所以我这里解“葆光”为“涵养精神”。此章庄子大义是说,人若能“知止其所不知”(认知止于道,“所不知”我认为指的仍是“道”),就相当于进入“天府”了,这样才能“葆光”。简言之就是,人与天(道)为一,才能涵养精神。

先看第一段。“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这段话,古今注家均混乱不明。如郭注:“今以言无是非,则不知其与言有者类乎不类乎?”郭注、成疏均将此段解释成了主张“有是非”与主张“无是非”者的类比。陈鼓应译为:“现在在这里说一些话,不知道这些话是和其他论者同一类呢?还是不同一类?无论是同一类与不同类,既然发了言都算是一类了,那么和其他的论者便没有什么分别了。”这样翻译更是让人莫名其妙!上下文并无“其他论者”,再说于文义亦前后不连贯。综合第五章围绕解说什么是“道”这个中心来看,我将此段译为:“我现在在这里说一些话,不知道这些话与这个(道)类似吗?还是不类似呢?无论似与不似,都是一种类似的言说,对于它(道)来说是无区别的。”庄子其意是说,作为本体的道是无法言说的,因为凡有言说,即意味着区分,是这个,不是那个,但道体不可区分。但为了让人明道,又必须言说,必须区分,这就是语言的困境。所以庄子说他的明道之言,说的像道吗?还是不像道呢?但无论像与不像,都是一种类似的说法。对于道体来说,无所谓类似不类似,它都是齐一的。

第二段的意思是,道虽然难以言说,但为了让人明道,还是得非用语言言说不可。道有开始,又没有开始,又没有“没有开始”,这样可以一直否定下去,其实目的在于说道无始无终。道呈现为有,呈现为无,呈现为非无,呈现为非“非无”,这样也可以一直否定下去,其实是在说道非有非无。“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追问“孰有”,其实意在说“无”;追问“孰无”,其实意在说“有”。“孰有孰无”其实是说既有又无,也就是非有非无。“有”“无”“非有非无”对道来说是同时存在的。庄子发问:“现在我已说了(上述)这些话,而不知我所说的,果真有意义吗?果真无意义吗?”这个问句等于说他对道的描述既有意义又无意义。从有意义的方面来说,如果不用语言言说,则无法让人知道“道”是怎么回事;从无意义的方面来说,道又是不可言说的,可说者非道。道好比月,语言好比手指,以手指月,但手指自身不是月。所以庄子说自己对道的解说既有意义又无意义。

第三段继续说道的难以描述性。庄子说“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大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秋毫之末本为小,但庄子说没有比它更大的了;泰山本为大,但庄子说没有比它更小的了。这其实意在说道是无大无小的。同理,说殇子的寿和彭祖的夭,庄子意在说道是无寿无夭的。“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天地本恒久,我则寿不满百年,“并生”是说我与天地共存共久,其实意在说明无寿无夭,寿夭无别;万物与我为一,意味着此时主客消融为一,已经无分别了。这其实仍是在描述道的齐一之境。但这种齐一之境太难言说了。因为但凡说出来,就意谓着是这不是那,换言之即成了区分,而道又是不可区分的。所以庄子说:“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对“一”无需言说,只能默认。但不说出来,又如何传道呢?所以庄子紧接着又说:“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不可区分的道(一)一旦说出来即变成了二(如追问什么是道,什么不是道),区分出来的道与非道与不可区分的道合为“三”,“三”与“一”(道)又合并为“四”,如此递进,以至无穷。所以庄子说:“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其意是说对“道”愈是解说,离道愈远。庄子用一句“无适焉,因是已”(就此打住,只能这样了),启发人们从纷繁的“万有”复归道体的齐一状态。

第四段是说道的“不可分”需要用“可分”来反推,反推之后要默认体察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道无界域,言无常说,正因为这样,“道”和“言”才需要“有界域之物”和“不定之说”来反推。所谓左右、伦义、分辩(辨)、竞争等“八德”是无左无右、无伦无义、无分无辨、无竞无争的齐一之道呈现出来的像。“德”者,得也,“八德”乃是得之于“道”。道本难言,属于“六合之外”,只能默而察之,故庄子说“圣人存而不论”。“八德”属于“六合之内”事,但因为得之于道,矛盾的双方都各有其存在的道理,所以“圣人论而不议”(圣人只阐明而不评判是非)。《春秋》中有圣人的是非判断,但一断定是非,就会惹来争议,是非在一定情景下又不能不断定,但断定了于“道”则为不全,这对于圣人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所以说“圣人议而不辩”(圣人只评判是非而不辩解)。庄子因此总结说:“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曰:何也?圣人怀之,众人辩之以相示也。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大意是说,言说“道”,将其区分时,要想到有个不分的“道”在;辩的时候,要想到有个无言的“道”在。圣人对于道,只能默照体认而不可言说;众人对于道,却喜欢分辩解说然后自夸得道。所以庄子认为,如果有分辩,就会对道有遮蔽和不见。

第五段仍是论说道的齐一和浑同性。“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这一句历来解释多不妥。特别是对“大仁”“大廉”“大勇”的解释,众家注多从做人品格上着眼。如成玄英解“大廉不嗛”:“夫玄悟之人,鉴达空有,知万境虚幻,无一可贪;物我俱空,何所逊让!”解“大勇不忮”为“内蕴慈悲……终无忤逆”。陈鼓应译二句为“大廉是不逊让的,大勇是不伤害的”。在我看来,这五句都是对“道”齐一之境的描述。道体是齐的,是无分别的,哪里会有辩与不辩、仁与不仁、廉与不廉、勇与不勇之分呢?辩等于不辩、仁等于不仁、廉等于不廉、勇等于不勇之时,那就是“道”的齐一境界了。等万物处于浑同、无分别状态时,你将道称之为“不仁”,或称之为“不嗛”(嗛有满足之意),或称之为“不忮”(忮有狠之意),都无所谓,反正都是无分别的。这和我前所解“天地一指”“万物一马”的道理是一样的。

以上是从“无分别”的角度说明“道”。下文从“道昭而不道”至“勇忮而不成”这五句,则是从“分别”的角度说明什么不是“道”。“道”是无分别状态,不可说,一说就意味着区分。所以“道昭而不道”。同理,大辩无言,也是指道的无分别状态,一有分辩,便有辩不到的地方。所以说“言辩而不及”。“大仁”是指道,仁与不仁在道中是齐一无别的。如果标立“仁”之名,便会出现“不仁”与之相对,所以说“仁常而不周”。标举“廉”“勇”之名,就会出现“不廉”“不勇”与之相对,所以说“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庄子认为,这正反五个方面若能真正理解把握,就近似于懂得“道”了。

第六段揭示全章的中心意图,即“葆光”。“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这一句是全章总结性的话语,但历来能真懂的解人并不多见。郭象注:“止于所知之内而至也。”成玄英疏:“智不逮者,不须强知,故知止其分,学之造诣也。”郭注、成疏均将这句话理解为“人们的认知止于其所能知的,就是学问到家了”。这样解释显然是不对的。庄子明明说的是“止其所不知”,怎么能解为“止于其所能知”呢?比较起来,还是宋代林希逸的解释比较好:“不知之知,便是不言之辩,便是不道之道。”这个“其所不知”实际上指的是“道”。道本难言,不可用逻辑推理,能够认识的只是世间之物;道”作为本体不在知识范围之内,但它又是存在的,难以描述的。所以若人的认知停留于“道”上(知止其所不知),换言之与道为一,这就是智慧的顶点了(至矣)。庄子继续追问:“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如果有谁真正能懂的无法言说的“道”,这就相当于进入“天府”了。“天府”即天然府库,庄子用这个词形容“道”的齐一之境。这个天府“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也就是说不满亦不竭,不输亦不赢,无来亦无去。人进入天府,也就相当于与道为一。庄子说进入天府,这就叫做“葆光”。“葆”有收敛含摄之意,“葆光”即涵养心神。人与道为一,也就与物无对,“荅焉似丧其耦”,心灵上一切的矛盾、对立、是非、得失都消失了,神不外泄,这不是“葆光”是什么?

所以本章的核心意旨是,人若能体道,自能葆光,这就回应了全文开头南郭子綦的“隐几而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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