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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离道”之技到“顺道”之技:谈庄子的技术理想

来源:庄子研究会    时间:2024/3/15 16:55:26



“离道”之技到“顺道”之技:谈庄子的技术理想

 

王祖然

 

现代技术华丽的外表之下深藏着对自然的征服以及对人性的摆置。德国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就认为现代技术的本质是“座架”,以一种“促逼”式“解蔽”的方式对自然进行驾驭和操控。人在现代技术统治下异化成无沉思性的千篇一律的持存物。[1]在海德格尔眼中,现代技术发展的最终结果是让人类从地球上销声匿迹。而早在两千多年前,我国先秦时期道家学派的代表人物庄子就已经在著作中描述了使用机械技术的危害:如《庄子·天地》篇中“丈人浇畦”的故事说到“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2],其表述了技术对人性的侵蚀;《庄子·胠箧》篇中说到“弓弩毕弋机变之知多,则鸟乱于上矣;钩饵罔罟罾笱之知多,则鱼乱于水矣;削格罗落罝罘之知多,则兽乱于泽矣”,其表述了技术对自然的损害。但是,庄子笔下的“技”并不都是损人害物的,还有一类是顺应“道”的“技”,此“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就像“道”一样不可说。庄子的技术“二元”论中,“离道”之技指的是机械技术,它对人性的压制使得庄子对其进行了深刻的批判;“顺道”之技是一种“技艺”,劳动者在实践中达到了无欲的天人合一境界,进而得以“悟道”。显然,庄子对“顺道”之技满含褒扬的态度。庄子摒弃机械技术,他的技术理想自然不是创造物质性的实用技术,而是在精神上由技入道,在技艺纯熟的操作过程中获得对“道”的体悟,进而达到人与道合一的境界。

 

一、庄子哲学中“道”的内涵

“道”这个概念最早起源于老子。在老子看来,道是天地万物的本源:“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3]庄子的道也有“本源”“本根”之意,庄子笔下的“道”虽然没有具体的用途,但却是造就万物的根本,真实存在:“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在庄子看来,“道”是“万物之所系”“一化之所待”,是天下万物赖以维系的基础,但它无形无迹,只能心传而不能口授,可以领悟到但不可见。庄子认为,人如果能够不受欲望的驱使,对自己的心灵进行调整,就可以与道合一。这里“调整”的方法就是“心斋”和“坐忘”。所谓“心斋”,不是祭祀之斋,而是精神上的斋戒:不能用耳去听外界的声音,连心灵都要与外界隔绝,达到一种完全虚空的状态,这时就与“道”非常接近了。关于坐忘,《庄子·大宗师》中记载了一段孔子与颜回的对话,来阐述何为坐忘:“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智,同于大通,此谓坐忘。”“坐忘”的关键是“离形去智”,庄子告诫人们要从智巧的束缚之中解脱出来,这样才能获得精神上的自由逍遥,达到“与道合一”。在《庄子》中,得道的高人被称为“至人”“神人”和“圣人”,他们可以与“道”浑然一体,不为事物所束缚。而庄子所描述的技艺操作者,他们在娴熟的手艺操作过程中也是“忘我”“凝神”,进而体悟“道”,成为得道之人。

 

二、庄子哲学中“技”的内涵

司马迁在《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中记载“庄子者,蒙人也,名周。周尝为蒙漆园吏”。[4]所谓“漆园吏”不是指“漆园”这个地方的官长,而是指兼管漆树种植以及漆器制作的官吏,这一职业使庄子得以近距离接触并熟悉当时的手工业生产。[5]可见,《庄子》这本书中所记载的技术故事是对当时劳动人民所从事的技术活动的真实写照。庄子笔下的技术主要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物质性的机械技术,它代表着精巧和高效。但是,有了这种机械技术,当人们从事劳动工作时,就会考虑如何用这些技术达成自己的目的,这样不仅会遮蔽人的心智,而且会因为追求效率滋长出贪欲和功利心。另一类是可以通达“道”的“技”,也就是手工技艺。劳动者在技艺的操作过程中可以达到对“道”的体悟,反过来,悟道之后也可以促进技艺的进步,提升技艺的纯熟程度。

1.“离道”之技:此技乃“巧”

“丈人浇畦”的故事中,庄子对机械技术的批判被认为是古人反思技术的开端。子贡所描述的技术“槔”“凿木为机,后重前轻,挈手若抽,数如泆汤”。也就是说,“槔”这种农业汲水工具,可以加快灌水的速度,大幅度减轻农人的劳动强度。与丈人“抱瓮而出灌,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见功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是,庄子却对“槔”这种用具进行了批判:“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庄子对机械技术的反对并非是因为他不清楚机械技术的高效,而是认为其会导致“有我”而“逐物”所以才“羞而不为”。技术的使用从表面上看可以使得人们付出较少的劳动就能获得较多的收益,会给人们的生产劳动带来极大的便利。但是在庄子看来,这种由“机械”到“机事”而来的“便利”只不过是投机取巧罢了,其最终导致的“机心”会让人“神生不定”。这里的“机心”,从字面上来解释,可以理解为“机械一样的心”,人对机械技术的使用从一开始的满足需求,逐步扩大为依赖技术,人们将机械的构造和使用熟记于心,却让自己心智中纯粹本真的一面丢失了,最终导致心灵的机械化。在庄子这里,“机心”还隐含着因为追求效率、追逐功利而产生的巧诈之心,而这种“巧诈之心”让人迷失在功利心之下而心神不定。庄子所排斥的并不是机械技术本身,而是它对人心智上的压制,机械技术的“巧”使人与“道”背向而驰。

子贡主张使用机械浇灌农田,制造机械是人类改造自然的体现。人类社会的发展使得人想要改造自然的欲望越来越强烈,现代人类提倡的技术创新也就是提升机械技术的“巧”。本来人类的智慧和劳动是为了生存的需要,但现代的人类将有限的生存需求变成了无止尽的物质欲望,这使得人的心灵却日益匮乏。马克思说过“技术的胜利,似乎是以道德的败坏为代价换来的,……我们的一切进步和发现,似乎结果是使物质力量具有理智生命,而人的生命则化为愚钝的物质力量。”[6]现代技术给人们带来物质上享受的同时,也给人戴上了精神的枷锁。为了追求效率使得人们不得不依靠技术,增加了人对外物的依赖。技术的进步成为了人们实现目的的手段,人与人之间只剩下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进而导致了人类道德的沦丧。而这种机械技术带来的负面影响早在两千多年前就已经被庄子所察觉。

庄子对技术批判的思路是“机械—机事—机心—神生不定—背离道”,可见,庄子是以“道”为标准来评判机械技术的利弊。在《庄子》中,背离“道”的“技”还会奴化人性。《庄子·马蹄》篇中记载了“伯乐治马”的故事:伯乐将“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龁草饮水,翘足而”的良马“烧之,剔之,刻之,雒之”,伯乐所谓的驯马之“技”使得“马之死者已过半矣”。这时的马已然不是率性、自由的马,而是被“技”所引诱,所奴役。同样,会烧制陶器的陶工和会削木的木匠都分别将陶器以及木头制作地符合圆规、方矩、曲钩和直绳的标准,这虽然符合了人类的审美,却使得它们都失去了自己的本性。人们常常称颂伯乐能够识别出千里马和能够训练出良马,但很少从马的角度去看。伯乐的“技”对于马来说,是违反和伤害它们的天性的。

2“顺道”之技:此技乃“道”

由于《庄子》中记载了批判技术的言论,所以《庄子》一书往往被视为反对技术的。但是,这样的观点只是片面的。在庄子笔下,他还用满含褒扬的语词赞美了庖丁、轮扁和梓庆等一批杰出的手工艺者。他给予这些淳朴的技艺操作者以崇高的地位,他们甚至可以为帝王们解惑。比如文惠君听了庖丁解牛的过程,赞叹“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听轮扁讲他斫轮体会的是齐桓公,听梓庆讲述他削木为锯的技术的是鲁侯,等等。之所以对这些手工艺者如此称赞,是因为他们在技艺操作过程中不止停留在“技巧”方面,而且能够“由技入道”。首先,“由技入道”的前提是拥有纯熟的技艺。如庖丁解牛中“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可见,庖丁解牛的过程是流畅自如,他将宰牛这种普通的劳动任务操作地行云流水一般熟练。这种熟练程度要求操作者操持着用具却能使得用具近乎透明化呈现。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说,就是用具达到了“上手”状态:“切近的上手事物的特性就在于:它在其上手状态中就仿佛抽身而去,为的恰恰是能本真地上手。”[7]这里的“抽身而去”意味着操作者不为用具所束缚,达到了“忘技”的境界。其次,“由技入道”的过程是循序渐进的。例如庖丁描述它解牛的心态变化:“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由“全牛”到“未尝见全牛”再到“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庖丁从一开始不了解牛的生理结构,到最后可以游刃有余地操刀,这不仅体现出他技艺越来越纯熟,而且也体现出他的内心境界的提升。这和佛教中参禅三重境界有异曲同工之义。宋代禅宗大师青原行思将参禅的三重境界描述为“参禅之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禅有悟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禅中彻悟,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无论是山、水还是牛,事实上都没有任何变化,变化的是参禅者和解牛者内心的领悟,从原来的“忘技”进而达到“忘我”。最后,“由技入道”之后的“技”和“道”一样不可说。《道德经》开篇就指出“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在庄子这里,他用轮扁斫轮的故事同样说明了这个道理。轮扁看到齐桓公在读圣人之书,便告诉他读的不过是圣人留下的糟粕罢了,圣人心中真正的道是无法在书中说明的。轮扁制做车轮,虽然他技艺高超,但是这超群的手艺却无法教给自己的儿子。就如同《周易·系辞传》中孔子说的“书不尽言,言不尽意”。[8]真正的技术就和“道”一样像无字天书,是言语不能所及的。

 

三、“巧”致“道”:庄子的技术理想

庄子以“道”作为“技”的最根本依据,他摒弃背离“道”的“机巧之技”,而将自己的技术理想寄于顺随“道”的娴熟手艺。在庄子笔下,构建了一个理想化的“至德之世”,作为他的理想社会。在这个理想社会中,不仅没有机械技术,甚至连人造物都没有:“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视颠颠。当是时也,山无蹊隧,泽无舟梁”。庄子认为,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人民才能“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这和老子书中所描述的理想社会“小国寡民”很相似:“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无论是至德之世还是小国寡民,它们的共通之处就是人民都不使用人造物,机械技术更不复存在。从“至德之世”的描述中,可以彰显出庄子对背离“道”的现实世界的批判。而现实世界背离“道”的一部分原因就是人造物和机械技术的出现。所以,我们也可以从庄子对“至德之世”的构建中看出摒弃物质性的机械技术对实现庄子技术理想的重要性。

要想去除机械技术给人类带来的负面影响,应该注重人在技术活动中的主体地位。庄子批判机械技术的根源在于技术的使用使得人类对其过分依赖,人沦为了技术的附庸,这时人们就会被技术所控制,从而失去自己的本真状态。机械技术引发出“机心”,在“机心”的驱使下,人们愈发着迷于技术的“巧”,进而绞尽脑汁去提升这种“机巧”,于是人就会陷入技术之中而“丧己于物”。在当今社会,人工智能技术、生物技术和信息技术等一系列现代技术不仅侵占了人们的生活,还逐渐与人自身相融合。“人类与机器的界限越来越模糊……‘人’的定义也开始模糊起来。”[9]要想摆脱机械技术对人的控制,就需要在技术使用之时将错误的认知改变过来,注重提升人在技术活动中的主体地位。

要想弃“巧”致“道”,除了去除机械技术带给人的束缚之外,最重要的一点是以“道”作为“技”的向导。庄子面对形形色色的各种技术,他对这些技术的评判标准就是“道”。虽然解牛的庖丁、斫轮的轮扁这些人的手艺貌似比较低贱,但庄子却认为他们近乎道。庄子的笔下甚至还有游戏类的技艺,《庄子·达生》篇“佝偻者承蜩”的故事中,驼背老人用竿子粘知了,尽管这看似在玩耍,但由于他“用志不分,乃凝于神”,从而达到了粘知了的至高境界,被庄子称为“有道”。庄子对技术的看法以及他的技术理想可以说是与现代的技术理念相违背的,当今所推崇的技术创新就好比子路所称赞的机械技术“槔”,而庄子却因为其背离“道”而批判它。总而言之,庄子以“道”作为技术的指引,推崇只能意会而不能言传的“技道”,并以达到这种境界作为自己的技术理想。

 

四、结语

庄子的技术理想以“道”为指引,以人的发展为根本目的。这种技术进步与人文精神并驱并进的思想对当今社会的技术创新发展有着极大的指导作用。庄子对机械技术批判的传统技术观避免了“技术失控”的出现,他以“道”为指引的技术路径呼吁人类要在推进技术发展过程中,凸显人自由的自然本性,重视技术对人的本真价值的促进,而不是以力量为中心去盲目发展技术。在当今技术的创新发展中,我们应该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早期先哲们的哲学思想和现代技术发展思想相融合,创造真正的技术文明。

 

参考文献

1陆文斌,陈发俊.论海德格尔技术观视域下人的异化问题——从“常人”到“千篇一律”[J].山东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24(01):17-26.DOI:10.16452/j.cnki.sdkjsk.2022.01.010.

2靖林著. 庄子释义[M]. 北京:新华出版社, 2016.06.

3老子著;李若水译评. 道德经[M]. 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 2014.06.

4陶玮编. 史记[M]. 北京:研究出版社, 2018.11.

5邓联合作;陈建洪总主编. 道家哲学的技术批判视野 以老子、庄子为中心[M].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22.03.

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2[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2.4

7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陈嘉映译,北京:三联书店,2011年,第82.

8于江山主编;佚名著;王效平编译. 周易[M]. 北京:中国纺织出版社, 2015.01.

9李政涛,罗艺.智能时代的生命进化及其教育[J].教育研究,2019,40(11):39-58.

 

王祖然女,安徽大学哲学学院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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