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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与人生困境的超越 :庄子《齐物论》新释(一)

来源:庄子研究会    时间:2024/4/10 10:16:00



道与人生困境的超越 :庄子《齐物论》新释(一)

 

武道房

 

引 言

 

关于庄子《齐物论》的题旨,历史上较主流的解释不外三种:一是“齐物·论”,意谓关于齐同世间万物为一的论说;二是“齐·物论”,是指合同众人言论为一,“物论”乃是指人物言论;三是“齐物·齐论”,意谓既齐物又齐论,兼综万物与言论。

第一种观点至少从西晋开始直至唐代比较流行。如西晋学者刘逵说:“庄子有齐物之论。”南朝梁文论家刘勰说:“庄周齐物,以论为名。”已有学者考证,第二种观点“齐·物论”之说开始于宋人王安石、吕惠卿等人,直至明清都甚为流行;而第三种观点“齐物·齐论”则见于清末以来的晚近学者,如王先谦、胡朴安等人。

其实,第一种观点“齐物·论”在内涵上本身就包含了第二种观点“齐·物论”。“物”,《说文》解释为“万物”。“万物”当然也包括言论在内,比如“物议”(群众评议)、“物望所归”(众望所归),都有“言论”之意。第三种观点“齐物·齐论”在内涵上等同于“齐物· 论”,可以不立。证之《齐物论》原文,庄子并非只讲“合同众论为一”,而是兼及言论之外的万物而言。故综合传统解释,庄子《齐物论》主旨乃是“齐万物”三字而已。

庄子为何“齐物”,历史上的注家有以玄学或道教释之者,如郭象、成玄英等;有以儒学或理学释之者,如宋代的王安石、林希逸等;有以佛学释之者,如明僧憨山德清以及近代的章太炎等。这些解释难免有“以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之嫌,未必全是庄子本意。现代学人另出新见,如冯友兰说:“凡物皆无不好,凡意见皆无不对,此《齐物论》之宗旨也。”方东美说:“庄子在《齐物论》里,要把真正的自由精神,变做广大性的平等,普遍的精神平等。”陈鼓应也许是受其师方东美抑或受冯友兰的启发,认为《齐物论》“主旨是肯定一切人与物的独特意义内容及其价值”。直至最近邓小军仍发挥此义,认为《齐物论》是庄子的政治哲学,其根本特征是“主张人类平等”,“主张言论自由平等”,“反对霸权话语”,“乃专制主义之天敌”。杨国荣却对此提出不同的观点,他认为“‘齐物论’可能更容易走向绝对主义与独断论”,因为“是非之争本来是不同观点和意见之间的争论,其中蕴含着对多样性和不同看法的宽容,‘齐是非’在超越是非之争的同时,也意味着消除多样的观点”。此外以“辩证法”或“诡辩论”解释庄子“齐物论”者甚夥,兹不赘举。

在我看来,若要准确理解庄子的《齐物论》,仍需回到汉代司马迁的观点,即庄子哲学“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简言之即归本于老子的“道”。“道”本难言,能说出来也就不是“道”。但尽管不能说,为了让人明白还得说,怎么办呢?庄子就在《逍遥游》中运用大量的寓言让人形象化地体认什么是“道”,并诱人以“体道即逍遥”的美好之境。所以《逍遥游》实乃《庄子》三十三篇中最为重要的一篇,其余诸篇都是围绕《逍遥游》道论思想的进一步展开和深化,庄子将其置于全书首篇不是没有道理的。

为更好地理解《齐物论》,现将我在《浙江社会科学》2019年第11期发表的《老子道论与庄子的<逍遥游>》的核心观点赘述一下。可以说,不懂“逍遥游”,“齐物论”亦难解。老子的“道”是从上古时期巫史传统中的人格神“上帝”“皇天”崇拜中转化而来的“造物主”观念。这个“道”是造就世间一切物质现象和精神现象的总根源。老子认为,“道”是形上的真实存在,它能产生、造就世间万物,并使万物复归自己(《老子》第十六章:“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老子的“道”难以言说,因为一旦说出来即意味着区分,“道”是这不是那,于是就变成世间一物,而不是万物的总根和决定性的力量了。所以庄子在《逍遥游》中通过用大鹏、蜩鸠、朝菌、蟪蛄、灵龟、大椿、宋荣子、列子等大小之象、有待之物让人体会、证悟那至大无外、无条件而存在的绝待之物,这个“物”(本不是物,姑且强名之为“物”)就是老子所说的“道”。此物无大无小,但能分化出世间的大大小小;此物无彼无己,但能制造出世间的彼我差异;此物无功无为,但能使这个世界生生不息;此物无名无称,但能使这个世界万象纷呈;此物无生无死,但能使世间之物生生死死,乍起乍灭。这个“道”是不需要任何条件(无待)就能存在的;世间之物却需要一定条件(有待)才能存在,需要条件或者说有待就无法绝对自由了。真正的自由和逍遥只能属于那个绝待的或者说不需要任何条件的“道”。我认为这就是庄子《逍遥游》的大义。

如果说《逍遥游》是庄子取譬设喻让人领会什么是“道”的话,《齐物论》则是试图让人从“道”的全方位视角看待万物的不齐以及人间是非的不齐,进而让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见《齐物论》)。历代注家解释“天钧”颇多歧异,其实我认为“天钧”就是“道”的别名,“休乎天钧”就是休息于“道”中。道本齐一,对于道来说,一切矛盾对立都消失了,人若体道,便可清心安祥。人间的是非虽然不齐,但也是“道”的显像,是非本身并不外于“道”,所以人生又脱离不开这些是非,只能随这些是非而浮沉,这就是庄子所谓的“和之以是非”。既有是非(不齐)又无是非(齐),这就是所谓“两行”,换句话说就是在入世中出世。所以庄子著《齐物论》的根本目的就是让人如何运用“道”的智慧来应对这繁杂负累的人生的。

《齐物论》素称难读,历代注家歧见很多。我以为难不在于训诂,而在于对庄子意图的理解;但如果抓住庄子的立言宗旨,通篇大义便可犁然而解。明代高僧憨山德清有句话说得好:“(庄子)其人宏材博辩,其言洸洋自恣,故观者如捕风捉影耳。直是见彻他立言主意,便不被瞒矣”。在我看来,《齐物论》的宗旨是:庄子试图告诉人们如何运用“齐”的智慧来应对这“不齐”的世间;从而在复杂中简单,在简单中复杂;在入世中超世,又在超世中入世。总之一句话,“齐物论”是宣扬以“道”为归宿的人生修行。

关于《齐物论》的分章,历来分法亦不一,如明僧憨山德清将其分成四章,今人陈鼓应

分为七章等。我以为,结合此文宗旨以及思路脉络,应该分为六章。下面我对每一章的内容,先列原文,次以翻译,然后陈述我个人的诠解,并揭其大旨。原文主要以郭象注、成玄英疏,曹础基、黄兰发点校的《庄子注疏》本为准,只是分段、标点与其有所不同。对于词语训诂,古今注释者众多,本文将择善而从,不做繁琐考证,而以义理阐发为主。在我看来,恰恰是那些字面意思似乎都能懂的句子,由于历代注家对庄子宗旨的理解多有不同,而解释起来也就五花八门。我以为单纯以训诂解释古典哲学,常失之于泥。所以翻译《齐物论》亦非易事,这牵涉到对庄子哲学是否有创新性的理解,这也是我为何在这里不避繁冗,胪列译文的原因。为避免繁琐,本文以直解为主,除非是特别关键的地方,尽量不取“先备陈或纠驳诸家之解说,然后再断以己意”的方式。所解与前人相比,能否成为一家之言,俟有识者察之。

需要强调的是,道作为宇宙万有(包括一切应有的物质现象和精神现象)的创生者和决定者,其实就是本体。老庄将上古时期统辖宇宙万物的“上帝”“皇天”等人格化的神转换为非人格化的“道”,使之成为创生万有的本体。在《齐物论》中,庄子所说的“真宰”“真君”“道枢”“天均”“天府”“天倪”“不用”“无竟”甚至“天地一指”“万物一马”等,我认为均为“道”在不同情境下的别名,同为本体义。以往注家往往不明此义,以致将《齐物论》各部分解释得支离破碎,无法指向一个共同的主题。另外,在庄子看来,道分体用,宇宙万有是道的显像和作用,如《庄子·知北游》说“道”在蝼蚁、稊稗、瓦甓、屎溺之中,这其实是说现象不离道,体用不分,本末不二。所以现象亦不可说不属于道,只是道之用而已。职是之故,本文单称“道”时,即是指本体;但逢体用对举时,便以“道体”指称本体,以“道用”指称现象或作用。作为本体的道和道体是一回事,这是需要读者注意的。

 

一、终极之问:怒者其谁邪?

   

【原文】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荅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

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汝闻人籁而未闻地籁;汝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

子游曰:“敢问其方。”

子綦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陵之畏隹,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

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

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渥约阂病O唐渥匀。咂渌埃俊�

【译文】南郭子綦凭几案而坐,仰天吐气,爽然自失,如同进入绝待之境。颜成子游(复姓颜成,名偃,字子游,乃南郭子綦的学生)侍立于旁,说:“怎么回事呢?身体安定下来固然可以使之像槁木那样,难道心思也可以像死灰一样熄灭吗?您今天凭案而坐的神态好像和从前有点不一样啊。”

子綦说:“偃,你这问题很好!今天我已丧失了原来的我,你知道吗?你听说过人籁而未听说过地籁,听说过地籁而未听说过天籁。”

子游说:“请问‘三籁’是咋回事?”

子綦说:“大地吐出的气,其名为风。这风不发作则已,发作则万窍怒号。你没有听过长风呼啸吗?高高的山陵之上,百围粗的大树,身上长满了窍穴,有的像鼻,有的像嘴,有的像耳,有的像梁柱上的方孔,有的像关牲畜的栏圈,有的像舂米的石臼,有的像深池子,有的像小水坑。(这些窍穴发出的声音)有的像湍急的水声,有的像射箭的声音,有的像呵斥声,有的像呼吸声,有的像叫喊声,有的像号哭声,有的像深谷的回声,有的像哀叹声。前面风声在唱着,后面窍穴在应和。小风则和声小,大风则和声大,大风一停则所有窍穴都归于寂静。你没看到风吹过时,那些䓍木有的大动,有的小摇吗?”

子游说:“地籁是众窍发出的声音,人籁是箫管发出的声音,请问什么是天籁?”

子綦说:“风吹万窍,使之发出各自独有的声音。窍穴不同,声音就不同,这都是自取的,然而鼓动它们发声的是谁呢?”

【诠解】第一章相当于《齐物论》的引言。庄子以大自然各种声音为喻,引发人们深思,是谁造成了这些繁杂不齐的声音?其深意在于发出终极之问:世间纷乱不齐的现象背后,是否有一个统一性的鼓动者(怒者其谁邪)?这个终极之问意在启发学道者进入本体之思。

这个万象背后的发动者即是老子所说的造物者“道”。道本齐一,但“齐一”无法自显自证,只能通过千差万别的不齐(现象)来显示或证明自己的存在。道包含体、用两个层面,体是齐,用为不齐。由体生用,即是由齐生出不齐;因用返体,从不齐中复归于齐。所以从体用意义说,道是既齐又不齐。齐是指道之体,不齐是道之用,体、用都是道。人们如果知体而不知用,则耽于空寂(齐一);知用而不知体,则流于逐物。一味逐物,往而不返,人生于是乎大累。下面我们以“道体”指称“道之齐”的层面,以“道用”指称“道之不齐”层面。换句话说,“道体”即是本体,“道用”即是作用。“体”是一,“用”是万;“体”为形而上者(无形无象),“用”表现为形形色色的世间万象;体、用是道之两面,但体一而用殊。

南郭子綦通过“坐忘”,感觉忽然迷失了自己,这其实是自我与万物融为一体,进入“主客对立”消融的状态。“耦”同“偶”,有对待义。“丧耦”就是心灵丧失了对待(指矛盾、对立、分别),进入了绝待之境,换言之,即是化“不齐”为“齐”,心与“道体”合而为一。达到此境后,身体似槁木般地僵直,心如死灰般地熄灭,类似于后世禅家的入定。“吾丧我”与“丧其耦”意思是一样的。昔日之我,人、物与我是对立的、区别的;若有对立和区别,则有执念,有执念则人生大累。“丧我”之后,“今日之吾”方可进入“道体”的齐一之境。子綦的学生子游对老师的道貌变化很是好奇,并请教如何才能“心如死灰”。但“道体”的齐一之境,很难言说,于是南郭子綦通过打比方,以“三籁”式的形象思维来启发学生入道。

“三籁”分地籁、人籁和天籁。地籁是大地上自然存在的各种孔窍发出的声音。庄子以文学之笔描写了百围大树身上各种奇形怪状的孔窍,它们遇风发出各种不同的声音。其实地籁不只是树窍发声,山洞、地洞等自然窍穴遇风无不出声。人籁则是人为的声音,比如吹箫管。天籁则是风吹万窍使其发出不同的声音。实际上,天籁等于地籁加人籁,本质上都是风吹窍穴而发出的声音。如果用天籁喻“道”,那么风声是道之体,具体的各种各样的声音则是道之用。我们说“风声”这个词是很抽象的,因为人能听到的只有具体的风声。这好比后世佛教徒或理学家常以大海水喻本体,以沤泡喻作用。我们在海边,看到的只是大小不同的沤泡,通过这些具体的大小不同沤泡,我们才知这就是大海水。大海水(好比本体)是抽象的,一个一个大小不同的沤泡(好比现象或作用)才是具体可见的。后世朱熹以“理一分殊”说明本体与现象,即是此理。所以庄子以天籁喻道,实包含体、用在内的。天籁就是风吹一切窍穴发出的声音,其中也包括箫管之声(人籁)。窍穴发声,这是现象,庄子追问“怒者其谁邪”?是说鼓动这些窍穴发声的是谁呢?我们很容易回答:是风。风一旦发动,则万窍发声;风停止,则万窍寂静。“风吹”是体,万窍发出具体的声音是用。不同的窍穴发出不同的声音,但统称之谓“风声”。通过“三籁”之喻,庄子引人进入本体之思,成为世间万象何以如此的终极之问。于本体有见,人才能“丧耦”“丧我”,从而进入绝待(对待或矛盾消失)、与万物浑然同体的齐一之境,换言之,即与道体(本体)为一。所以“怒者其谁邪”是一个关乎人类终极关怀的最高之问。(未完待续)

 

武道房: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安徽省庄子研究会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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