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致意最在逍遥处”——走进庄子的世界(下) 时间:2023/9/25 10:14:01
不逍遥的问题出在哪里?谁是逍遥游者?
王景琳 徐匋
庄子极尽笔墨渲染的鲲鹏不逍遥,寥寥数笔勾画出的蜩、学鸠与斥鴳也不逍遥。那么,庄子用这种否定再否定的写法究竟要说什么呢?在庄子看来,怎样才是逍遥?谁才算得上是逍遥游者?难道庄子就是要让我们越读越是一头雾水吗?显然不是。庄子之所以是写作高手,就在于他善于用东一鳞西一爪、声东而击西的方式,设置一个个的谜团,让我们去揣测,去想象,然后再来一层层为我们解密。
所以在说过“小大之辩”后,庄子紧接着说,那些“知”可胜任一个官职,行为可顺从一乡之情,品德可符合一君之要求,而才能可赢得一国信任的人,自己看自己,就如同蜩、学鸠与斥鴳看待自己一样。对他们,宋荣子却还是要付之一笑。为什么呢?因为宋荣子的境界比这些人又高了一层。他能做到即便全天下的人都赞誉他,他也不会因此而更加努力;全天下的人都诋毁他,他也不会因此而更为沮丧。他懂得内外有别,知道荣辱的界限。依我们今人的眼光来看,宋荣子已经十分了得了。有多少人能够像宋荣子这样荣辱不惊,不为世俗所牵制,不矫饰自己,不苛求于他人,即便被天下人所非难仍然无动于心,坚持自己的理念呢?这得需要多少的定力才能做到?内心得有多强大才行?其心理素质堪与“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苏洵:《权书·心术》)相媲美了吧?即便如此,庄子还是很苛刻地说,宋荣子也不过就是如此。他只是对于世上的事,没有拼命去追求而已。很不幸,宋荣子仍然不入庄子他老人家的法眼,仍不符合庄子为“逍遥游”者所制定的“评判标准”。
根据我们的分析,估计宋荣子的问题很可能出在他那一“笑”上。这一笑,岂不是恰恰步了蜩、学鸠、斥鴳的后尘,暴露出宋荣子的内心深处仍有“荣辱”的评判,仍为外界所动,仍有“我”也就是“己”的概念,还没有真正进入“吾丧我”“身如槁木,心如死灰”的境地。难怪庄子要说他“犹有未树也”,还算不上是“逍遥游”者了。
不过,庄子这个“逍遥游”的标准也定得忒高了一些。除了庄子老人家自己,还有人能比宋荣子更精进一些吗?居然还真有。接下去,庄子推出了一位比宋荣子更高的高人列子。列子是一位名副其实的“游”者:他不乘车,不骑马,驾风而行。对于求福这样的事,他从来不去刻意追求。这样的人,应该很逍遥了吧?可庄子仍不满意,仍然能挑出毛病来,他说列子虽然已经不受“行走”的制约,但仍像鹏一样,需要风的托举,也就是“犹有所待者也”。庄子认为只要“有所待”,或者说是有求于人或需要借助于外物,那就不是“逍遥游”。也就是说,庄子“逍遥游”的一个重要评判标准就在于是否能万事不求人,不依赖任何外在的力量而独往独来。
至此,我们不难看出,在庄子心目中,鲲鹏、蜩、学鸠、斥鴳、宋荣子、列子统统都不逍遥,自然也都不是逍遥游者。不过,他们之间毕竟又有所不同。如果细细划分的话,大致可把他们分为两类:一类是鹏与列子这样的,他们有不少可博人眼球、让人欣羡的独到之处,能够“免乎行”,能够“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但却“有所待”。另一类是蜩、学鸠、斥鴳、宋荣子这样的,他们貌似不需要凭借外力,也不追求外在的荣辱、功名,安于现状,但他们却无法摆脱对他人的判断,始终保持内心的淡定,无法“心无旁骛”,忍不住还会去讥“笑”他人一番,缺乏真正“逍遥”的心境。
谁是逍遥游者
一篇《逍遥游》至此,庄子已经洋洋洒洒用了一连串的否定,说明为什么鲲鹏、蜩、学鸠、宋荣子、列子等都不是逍遥游者。经过这一系列的“破”,现在庄子终于到了为我们揭晓何谓逍遥游,如何才能进入逍遥的时刻。这,就是庄子要告诉我们的他心目中的“逍遥游”: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原来真正的逍遥游者就是“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这样的人顺应天地自然的正气以及“六气”的变化,不违逆,不扭曲,不受时间、空间的束缚,自由自在地游于无限的境地,不再需要依赖任何东西。前面四句,字面意思不难理解,但具体内容过于玄,过于抽象,实施起来难以下手。特别是,到底应该怎样做,才能“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想必庄子自己也觉得这样说太抽象,很难让人抓住要领,不免让人感到一头雾水,所以他才用“故曰”后面的三句话给了些具体的指点,说明“逍遥游”的关键在于“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这三“无”,才真正是走入迷宫般的“逍遥游”的途径。
“至人”“神人”“圣人”究竟指的是什么人,历来众说纷纭,我们暂且不论,留待以后再说。无论他们是谁,这段话中,最重要的就是理解“无己”“无功”和“无名”。也就是说,能否“逍遥游”的关键,就在于能否“无己”“无功”“无名”。不过,庄子虽然第一句就提出了“至人无己”,可现存《逍遥游》中并没有对“至人无己”的任何说明,而只谈到了“神人无功”与“圣人无名”。那我们就先从这两条开始说起。
首先,什么是“圣人无名”?庄子讲了两个有关尧的故事作为回答。故事之一,是尧要把自己的君主之位让给许由,被许由拒绝了。许由的理由有点绕,却很有意思,也很打脸,一语就击中了尧的要害“名”。许由说,尧您治理天下,天下既然已经达到了大治,而我并没有做任何与之相关的事,倘若我替代您接受大治的天下,我岂不是盗用了您的名声?这样,您和我便都有名实不符之嫌。许由还反问尧道,难道人应该为了虚“名”而放弃自己的“实”吗?
庄子在这里讲的“名”指的是君主的“名声”“名气”“功名”。尧要让“名”,而许由却不图“名”,不稀罕“名”。“名”,对许由来说,纯属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许由所追求的,是活得逍遥自在,不需要当谁的影子。因此,他轻松而潇洒地拒绝了尧:您老还是回去吧。天下,对我毫无用处。就算厨子不操厨事,主管祭祀的人也不会越俎代庖的。这,就是“逍遥游”者的风范。
故事之二是说尧去藐姑射之山见了四个人,他们之间说了些什么没人知道。估摸着尧也是像去见许由一样,想把“天下之名”让位于其中某一位吧。不过尧离开四人下山之后,却像换了个人一样,表现出“窅然丧其天下焉”的样子。“丧”就是“忘”。此刻,尧虽然仍未把“天下”推销出去,但他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天下”,进入了“圣人无名”的逍遥游境界了。
庄子用尧的这两个故事明确告诉我们,“圣人无名”不是圣人没有“名”,而是圣人已经有诸如“日月”“时雨”之名,却不以此名为名,忘掉了“名”,心中没有“名”的观念,看透了“名”的虚妄、“名”的无价值,自然也不会为“名”而消耗自己的身家性命。这就是“圣人无名”。
其次,什么是“神人无功”?庄子是通过接舆与连叔的对话来回答这个问题的。神人最大的特点是“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在以农为本的社会,能让万物健康茁壮生长,五谷丰登,这可是天大的功劳。可神人却丝毫不以有功自居,神人对于“功”的态度是“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孰肯以物为事”!就是说神人怎么会把建立功业、管理天下这样的俗事放在眼里,怎么会稀罕去建什么“功”呢!可见“神人无功”强调的是为世、为民有功,却不以功为功,就像圣人有名而忘了名一样,神人是有功而忘了功。
按说,下面庄子应该讲什么是“至人无己”了,可是现存《逍遥游》中却不见了“至人无己”的踪迹。怎么会是这样的呢?我们认为内篇本来就是一篇文章。刘向在为《庄子》内篇分章时未能充分领会庄子的构思,因而把“至人无己”划到《齐物论》中去了。(参见王景琳、徐匋:《最初的〈庄子〉版本形式》,《名作欣赏》2021 年第12 期)其实,这也不能全怪刘向。只因庄子的构思实在太过缜密,以至于刘向分篇时,深感阐发“至人无己”的“吾丧我”与《齐物论》中的“三籁”就文意的连贯性来看,实难分割。于是,就将原本应划入《逍遥游》的“吾丧我”以及解说“逍遥游”境界的“三籁”两段,都放在了《齐物论》中。
《齐物论》一开篇描述的就是“吾丧我”。颜成子游来上课,发现南郭子綦坐在几凳上似乎睡着了。颜成子游就老老实实地站在一旁等着。南郭子綦醒来时,仰面朝天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整个人的精气神好像都散掉了一样。颜成子游见老师这副慵懒的样子便问,您的身体固然可以像一段干枯的木头,难道您的心也能成死灰吗?您今天坐在几凳上的样子,跟以往很不一样。南郭子綦夸赞他说,你问得好啊,现在我丧了我心中的那个“我”了。在这段描述中,“我”就是《逍遥游》中“至人无己”的“己”。“吾丧我”的“丧”与尧“杳然丧天下”的“丧”的意思相同,都指“忘”。
尧忘了天下、忘了名是“圣人无名”,神人忘了“功”是“神人无功”,南郭子綦忘了“我”、忘了“己”,那就是“至人无己”。只有彻底“忘”掉诸如“名”“功”“己”等一切外在的东西,人的内心才不会再有任何挂碍,才不会再为任何世间俗事所纠缠打扰。这样,就可以“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了,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逍遥游”者。现在我们终于可以清楚地看到,“逍遥游”与“外边”的东西无关,与做什么、怎样做都不相干,更不是收拾起行装便可出发的一趟说走就走的旅游;“逍遥游”是一种内心的、精神的活动,是“里边”的事。“逍遥游”就在人的心中。是人的心在“游”,所以哪儿都可以去,不受任何时间、地域的阻碍,不依赖于任何的外力,不受任何的羁绊,不为任何俗事所动,因而也就“无待”。
“无待”是“逍遥游”的根本。“无功”“无名”“无己”而后“无待”。而达到了“无待”也就获得了心灵的、精神的绝对自由,也就进入了“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的“逍遥游”境界。庄子通过鲲鹏、蜩、学鸠、斥鴳、宋荣子、列子这一系列形象清楚地告诉我们,一个人追求的目标越大、越高,受到的束缚也就越大、越深。忘掉一切欲望,忘掉对“功名”的追求,忘掉自我,甘于简单平淡的生活,一箪食,一瓢饮,住陋巷,无欲无求,功名富贵其能奈我何?死生利害又能奈我何?这也就是现实社会生活中的“逍遥游”。
作 者:王景琳,加拿大政府外语学院汉语言文化教师。
徐 匋,现任教于加拿大渥太华大学外语系。
自1983年以来,王、徐二人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化与文学研究,分别或合作出版《中国古代寺院生活》《鬼神的魔力:汉民族的鬼神信仰》《中国鬼神文化溯源》《庄子文学及其思想研究》《缘分》《庄子的世界》等著作。
来 源:本文节选自《“致意最在逍遥处”——走进庄子的世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