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文史知识》 时间:2023/8/29 15:34:14
《应帝王》义理探微
孙明君
一 应帝王
郭象《庄子注》曰:“夫无心而任乎自化者,应为帝王也。”林希逸曰:“言帝王之道合应如此也。”(方勇《庄子纂要》贰,学苑出版社,2018,1012页)本篇讨论帝王之道,依现代学术的划分,《应帝王》属于政治哲学范畴。释德清曰:“庄子之学,以内圣外王为体用。……此显无为之大用,故以名篇。”(《庄子纂要》贰,1014页)在《庄子》内七篇中,前六篇都在讨论内圣问题,唯有《应帝王》一篇讨论外王问题。当然,庄子思想中的内圣外王之道一以贯之,贯穿始终的“一”就是自然无为。
二 啮缺问于王倪
陈景元曰:“圣人行不言之教,则四问四不知者乃《应帝王》之纲纽也。虞氏喻有知,泰氏喻无知。藏仁以要人,有善恶也。未始出于非人,谓趣同流俗。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无物我也。知性不伪,故曰‘情信',所行不丧,故曰‘德真'。未始入于非人,谓超出尘表也。”(《庄子纂要》贰,1023页)啮缺与王倪之名已经出现在《齐物论》中,于此可以看出内篇七篇之间并不是互不相涉。《齐物论》中是三问三不知,《应帝王》是四问而四不知。不知之知乃是真知。蒲衣子比较了有虞氏和泰氏所处的两种社会形态。泰氏社会更接近于原始社会,人与自然混为一体。到了有虞氏时代,开始“藏仁以要人”,渐渐地远离了自然之道。这正是失德然后仁的生动写照。
三 肩吾见狂接舆
郭象《庄子注》注“肩吾见狂接舆”一节曰:“禽兽犹各有以自存,故帝王任之而不为,则自成也。言汝曾不知此二虫之各存而不待教乎!”林云铭曰:“经常之法式,义理之制度,如三纲五常,皆所以正人也,病只在‘以己出'三字。人必受治,病只在‘孰敢不'三字。……全段言以我强人,不如人之自为正也。”(《庄子纂要》贰,1033页)在道家看来,那些出自君王臆想中的经式义度,尽管是自以为绝对正确的法令,其最大的问题在于脱离自然而陷入人为的泥潭,圣人之治则反其道而行之。
四 天根游于殷阳
郭象《庄子注》注“天根游于殷阳”一节曰:“其任性而无所饰焉则淡矣。漠然静于性而止。任性自生,公也;心欲益之,私也;容私果不足以生生,而顺公乃全也。”释德清曰:“此一节直示无为而化,治天下之妙。欲君人者,取法返乎上古无为之化也。”(《庄子纂要》贰,1039页)与老子相比,庄子并不重视治理天下,相对于治理天下,庄子更看重士人的精神世界。在无名人一再追问下,天根给予了自己的解答。庄子并不是不懂得如何治理天下,只是他把如何治理天下放在一个次要的位置。庄子认为只要顺物自然而不夹杂私欲就可以治好天下。
五 阳子居见老聃
释德清点评“阳子居见老聃”一节曰:“此一节发挥明王之治,皆申明老子之意,以示所宗立言之本。极称大宗师应世而为圣帝明王,以行无为之化也。上言明王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如此乃可应世,以治天下。”(《庄子纂要》贰,1047页)本段讨论什么样的人才能成为“明王”,阳子居所理解的明王,在老子眼里只是一些世俗之人,真正的“明王”则实行无为之治。此处“立乎不测”四字大有深意,是下一节“郑有神巫曰季咸”的主题。
六 郑有神巫日季咸
《应帝王》曰:“郑有神巫曰季咸,知人之死生存亡,祸福寿夭,期以岁月旬日,若神。……尝试与来,以予示之。”郭象《庄子注》曰:“言列子之未怀道也。未怀道则有心,有心而亢其一方,以必信于世,故可得而相之。”季咸纵然能断定人的死生存亡和祸福寿夭,但他并没有得道。列子见季咸而动心,也没有得道。壶子决定用事实证明大道是深不可测的。
第一次见过壶子之后,季咸告诉列子说你的老师壶子已经性命难保。“列子入,泣涕沾襟以告壶子。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地文,萌乎不震不正。是殆见吾杜德机也。尝又与来。'”郭象《庄子注》曰:“夫至人,其动也天,其静也地,其行也水流,其止也渊默。渊默之与水流,天行之与地止,其于不为而自尔,一也。今季咸见其尸居而坐忘,即谓之将死;睹其神动而天随,因谓之有生。"壶子尸居而坐忘,展示出“杜德机”境界,季咸果然上当,以为壶子已没有了生命征兆。
季咸第二次见壶子之后,“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天壤,名实不人,而机发于踵。是殆见吾善者机也。尝又与来。'”郭象《庄子注》曰:“任自然而覆载,则天机玄应,而名利之饰皆为弃物也。常在极上起。机发而善于彼,彼乃见之。”壶子示之以天壤,季咸看见壶子的“善者机”之后,居然归功于自己,以为是自己妙手回春,挽救了壶子的生命。
季咸第三次见壶子之后,“壶子曰:'吾乡示之以太冲莫胜。是殆见吾有衡气机也。鲵桓之审为渊,止水之审为渊,流水之审为渊。渊有九名,此处三焉。尝又与来。'”郭象《庄子注》曰:“居太冲之极,浩然泊心而玄同万方,故胜负莫得厝其间也。无往不平,混然一之。以管窥天者,莫见其涯,故似不齐。渊者,静默之谓耳。夫水常无心,委顺外物,故虽流之与止,鲵桓之与龙跃,常渊然自若,未始失其静默也。夫至人用之则行,舍之则止,行止虽异而玄默一焉,故略举三异以明之。虽波流九变,治乱纷如,居其极者,常淡然自得,泊乎忘为也。”这一次壶子展示了第三种境界——衡气机,季咸面对这种境界无法做出判断。
第四次见壶子之后,季咸“立未定,自失而走”,《应帝王》曰:“列子追之不及。反,以报壶子曰:‘已灭矣,已失矣,吾弗及已。’壶子曰:‘乡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与之虚而委蛇,不知其谁何,因以为弟靡,因以为波流,故逃也。’”郭象《庄子注》曰:“虽变化无常,而常深根冥极也。无心而随物化。泛然无所系也。变化颓靡,世事波流,无往而不因也。夫至人一耳,然应世变而时动,故相者无所措其目,自失而走。此明应帝王者无方也。”壶子与季咸虚与委蛇,季咸方寸大乱,只好逃之夭夭。通过壶子的故事,说明得道者深不可测。
《应帝王》曰:“然后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三年不出。为其妻爨,食豕如食人。于事无与亲,雕琢复朴,块然独以其形立。纷而封哉,一以是终。”李士表曰:“庄子论应帝王而言此者,夫帝王之应世唯寂然不动。故感而遂通,唯退藏于密,故吉凶同患,一将出其宗。弊弊焉以天下为事,则人得而相之矣。古之帝王所以荡荡乎民无能名焉者,以此。”(《庄子纂要》贰,1063页)这件事深深刺激了列子,列子认识到大道的玄妙,从此之后“纷而封哉”,回到了修炼的正道。庄子告诉我们,帝王应该顺物自然,寂然不动,不能让民众猜测其内心世界,如此才能治理民众。同时,春秋战国时代,楚地巫风盛行。庄子有意在此将大道与巫术做了一个对比,在大道面前,巫术是不值一提的。
七 无为名尸
《应帝王》曰:“无为名尸,无为谋府;无为事任,无为知主。体尽无穷,而游无朕;尽其所受乎天,而无见得,亦虚而已。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连用四个“无为”,但此处“无为”不同于“无为而无不为”句中的无为,此处仅仅是“不要”的意思。四个不要连起来就是无为思想的细化。郭象《庄子注》注“至人之用心若镜”曰:“鉴物而无情。来即应,去即止。物来乃鉴,鉴不以心,故虽天下之广,而无劳神之累。”释德清曰:“已前说了真人如多情状,许多工夫,末后直结归‘至人'已下二十二字乃尽。庄子之学问功夫、效验作用,尽在此而已。其馀种种撰出,皆蔓衍之辞也。内篇之意,已尽此矣。学者体认,亦不必多,只在此数语下手,则应物忘怀,一生受用不尽。此所谓逍遥游也。”(《庄子纂要》贰,1081页)此二十二字的核心是“用心若镜”,“用心若镜”只是庄子德论思想的一个方面,另外一个方面是“与物为春”,只有把两者结合起来,才构成了庄子德论思想的两翼。
八 浑沌之死
《应帝王》曰:“南海之帝为鯈,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鯈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鯈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郭象《庄子注》曰:“为者败之。”释德清曰:“此鯈忽一章,不独结《应帝王》一篇,其实总结内七篇之大意。前言逍遥,则总归《大宗师》。前频言小知伤生、养形而忘生之主、以物伤生,种种不得逍遥,皆知巧之过。盖都为凿破混沌,丧失天真者。即古今宇宙两间之人,自尧舜以来,未有一人而不是凿破混沌之人也。此特寓言大地皆凡夫愚迷之人,概若此耳。以俗眼观之,似乎不经;其实所言,无一字不是救世愍迷之心也,岂可以文字视之哉!读者当见其心可也。”(《庄子纂要》贰,1087页)“为者败之”四字是对浑沌之死的概括,也是对《应帝王》全篇的概括,甚至也可以看作是对内七篇的概括。不论是对于个人而言,还是对于社会而言,凿破混沌、丧失天真,只有死路一条。
(作者单位:清华大学人文学院)
选自《文史知识》2023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