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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心若镜与消极自由* ——《庄子·应帝王》习读(提纲)

来源:庄子研究会    时间:2017/6/21 22:21:16



用心若镜与消极自由*

——《庄子·应帝王》习读

提纲

上海大学  朱承

 

《庄子·应帝王》是《庄子》内七篇中的最后一篇,表达的是庄子的政治哲学思想,也是庄子对“人如何应对世界”之问题的回答之一。当然,这个“世界”是与世俗共处的现实外在世界。

关于“应帝王”篇名,历来有很多解释。郭象认为,“夫无心而任乎自化者,应为帝王也。”王夫之在《庄子解》中认为:“应者,物适至而我应之也。不自任以帝王,而独全其天,以命物之化而使自治,则天下莫能出吾宗,而天下无不治。非私智小才,辨是非、治乱、利害、吉凶者之所可测也。”在这个基础上,王孝鱼先生指出“应帝王”之义是“无为而化,任百姓自治而使天下太平,当然自可作为帝王的万世之师了。”如上,都大致强调无为自化”“自治顺应帝王之道的政治治理方略

锺泰《庄子发微》里称:“《应帝王》明外王也。‘帝王之功,圣人之余事’,亦应之而已矣,故曰‘应帝王’也。其见于《齐物论》者,曰‘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见于外篇《知北游》者,曰‘其用心不劳,其应物无方’,见于本篇者,则曰‘至人用心若镜,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并可证也。郭注‘夫无心而任乎自化者,应为帝王也。’曰‘无心’,曰‘任乎自化’,推其意,‘应’亦当为因应之应,非谓如是当为帝王也。······予前解《齐物论》‘以应无穷’引《逍遥游》‘以游无穷’语比而说之,云:惟能游者能应,亦惟能应者能游。游与应,名异而理则一。盖游就心言,应就事言。游者理无碍,应者事无碍。合而言之,则理事无碍,事事无碍也。”锺泰把庄子当儒家读,认为“应帝王”是就事而言,区别于“逍遥游”的就心而言,是外王之道。锺泰以解释“应”之义理蕴含来说明此篇为顺应帝王之功的外王之道,以此表明庄子也讲外王,与儒家无异。

北京大学王博教授理解为:“在生命的意义上,每个人都可以成为帝王。这即是让自己成为生命和世界的主宰,而不是奴役。因此,‘应帝王’也可以指处理自己与世界万物关系的态度和方法。每个人都需要一个态度和方法,《应帝王》告诉我们的就是一种可以成为‘帝王’的态度和方法。······‘应帝王’的意思是说,只有应,才可以成为帝王。因此对于庄子而言,成为帝王或者做世界的主宰并不意味着必须像霸主那般让世界打上自己的烙印,也许刚好相反,因应而不是想改变这个世界,才可以达到上述的目的。”王博教授的这个解释,糅合了“顺应”和“成为”二意,“顺应”是指处理自己和世界的关系,“成为”是指不改变这个世界从而做世界的主宰。

当然还有一些认为此篇是讲帝王如何治天下的问题。但无论是理解为顺应帝王之道还是帝王如何治理,其中都没有理想的状况应该是“消极”的应对世界这一观念产生很大分歧。这里所谓的“消极”,是以赛亚·柏林“消极自由”意义上的“消极”,即是指个体处在这个世界上,可以免于做什么事,可以不用干涉、干预外在世界而获得自适与自由。用庄子的话来讲,就是可以“用心若镜”,从而“胜物不伤”,世界于自己而言,就像外物在镜子里的影像,可以观照却不留存与改造;顺应这个世界,却能“应而不藏”,“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苏轼《赤壁赋》),因此,不会因自己的意志而损害外物,一应外物的自然而然,而免于与这个世界纠缠不清。如此,不去妄然的干涉世界就是良好的应对世界,个体生活在不被过多干涉的世界,因而也是自由的。

 

一、不谴是非

一般情况下,关于是非的讨论都针对某一个具体的问题。在这里特别有意思的是,齧缺与王倪的问答,“四问四不知”。虽然这个问答已经在《齐物论》里出现过,但并没有做答。此处又将此哑谜式的答问提出,本身就产生了个新问题,确定性的答案(“是非”)真的非常重要吗?现实生活中,太多的问题与莫衷一是的答案,往往让人们无所适从。做答者,无论怎么表明自己提供的答案只是多种可能性的一种,也不可避免的要将自己的思想和意志影响到别人。禅宗里有很多笑而不答的“回应”,其实是一种釜底抽薪式的应对,拒绝回答,乃是需要问者自明,同时也避免卷入是非循环的漩涡。王倪拒绝答问,就是要避免卷入“己是人非”或者“己非人是”的局面,或者说王倪知道自己的答案未必比别人高明,也可能仅仅是一种“以我观之”,这种“以我观之”的答案不必施之于人。蒲衣子看到了这一点,用有虞氏和泰式的不同来讲明这个道理。有虞氏“藏仁以要人”,没有摆脱己是而人非的定势;而泰氏与物同体,将自己混同牛马,进入知性混沌的境地,避免进入己是人非的境地。有虞氏和泰式都是上古帝王,有虞氏希望以“仁”来感染人,泰式完全放任他人的自我治理,不以己是来“非人”。在庄子看来,求问于人、求证于人,往往是是非的开端,因此“四问四不知”中的“四不知”,也即不参与到外物的是非中去,才是真正的应对世界的智慧,所谓“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庄子·天下》)。

 

                   二、正而后行

庄子给狂妄的人取了一个“日中始”的名字,如日中天,似乎很了不起,像一切拥有巨大权力并陷入傲慢的政府、权威。日中始认为,“君人者以己出经式义度”(《庄子·应帝王》),以自己强大而自认为正确的意志来从事治理,人们会俯首帖耳的听从,社会从而得治。而在狂接舆看来,日中始的政治主张是“欺德”的,换句话来说是无效的。如果用这样的方法来治天下,如同涉海、凿河、使蚊负山一样荒谬,缺乏合理性。那么好的治理(“圣人之治”)是什么呢?狂接舆认为,好的治理不是要改变他人,而是首先要摆正自己的位置,统治者要明确的知道,虽然我拥有权力,但是人们并不是轻易接受你的意志的。动物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鸟还知道高飞以避弋射,鼷鼠还知道挖很深的地洞来避熏凿之患。鸟兽犹如此,况乎人?其潜台词是,人们可能会“用脚投票”,摆脱控制。好的治理,应该是端正自己而任人自化,实施遵循于日常生活之多样本性的多元化治理,这可能会更符合政治治理的本质。在这样的治理下,人们有免于被看上去正确的“经式义度”干涉的自由,可以自己决定自己成为什么人,而不是傲慢的“日中始”们。

 

                      三、顺物自然

被命名是人们在世界的一个痕迹和证据。然而,与日中始那个霸气的名字相对,无名人连名字都没有,可以说是“低到尘埃里”,在这个世界里似乎没有痕迹,但是这并不妨碍其有大智慧。天根问他如何治天下,无名人的回答是:这真是个令人讨厌的问题。“平治天下”如此重大的问题,在无名人看来这根本是无稽之谈,从而化解一般人眼中的治理神圣性问题。无名人说我正在与造物主结伴神游,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不爽了我又乘着莽渺之鸟,出六极之外,游无何有之乡,处圹埌之野,心神自由至极。实在熬不过天根的纠缠,无名人勉强告之曰:“汝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庄子·应帝王》)无名氏这位像金庸《天龙八部》里扫地神僧一样的高手,指出最好的统治办法并不是强人从己,而是顺其自然。顺其自然,就是让人民自己决定自己,而不是相反,由帝王决定人民并给人民指出一条光辉的康庄大道。统治者要习惯于物来顺应,廓然大公。以逃离世界的办法来保证安存于世,洞达世情而不染一尘,未尝不是一种处世智慧。

 

    四、游于无有

阳朱(子居)见到老聃,讨论何人能堪称“明王”。老聃是道家智慧的化身者之一。阳子居问道,有的人敏捷果敢,鉴物分明(洞彻事物),学道不倦,应该可以堪称明王吧?这类人在现实世界中往往很吃得开,既聪明又勤奋,应该是人之模范。但老聃的回答是:这样的人哪里称得上圣人呐?要么是有才智而供人役使的小吏,要么是占卜的小官,都只是技术官吏而已,他们劳形劳力,日子还过的惴惴不安(怵心)。而且这样的人生活有风险,虎豹有花纹招致猎杀,猿猴敏捷可爱招致猎玩,长毛牛奔走迅疾招致绳套,上述的人与这几种动物的命运往往差不多。应该说,庄子是个通透的人,在很多社会里,这些人的命运确实如此,杨修不就是这样吗?阳子居继续追问,何为“明王之治”?老聃的正面回答是:功盖天下而不居功自傲,化贷万物而民不知,一切顺其自然,老百姓也认为是因循了自然,而不是靠君王的恩德,“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有神仙皇帝。”明王明白了人民的自我决定性,不再去干涉他们,因而立乎不测、深藏若虚、游于无有。

 

        五、块然独立

季咸是神巫,据说能知“生死、存亡、祸福、寿夭”,各种大师头衔,人们奉之若神。这类人历代都有,而且屡试不爽,当某些人无法把捉自己的命运,就把对命运猜测的权力托付给这些人。这些“大师”,过去、现在、将来都有,因为有人对自己缺乏信心,因此他们大有市场。壶子的学生列子就很相信,“见之而心醉”,“醉”将其心智状态表达的很传神。列子将季咸的神迹告诉了壶子,壶子认为你们只看表面而不知其实质,也不看两面性,就像光有雄而无雌一样,哪来的蛋卵?最重要的是,神巫能相人,是因为人能够“被相”,如果人不可以相,“立乎不测、深藏若虚、游于无有”,神巫又能奈何?

接着,列子与壶子直接接触了。壶子四示。首示“地文”,季咸以其旬日必死,而壶子以“杜德机”显;次示“天壤”,季咸以壶子受其神力而由死转生,而壶子以“善者机”显;三示“太冲莫胜”,季咸以其不斋戒而不可相应之,而壶子以“衡气机”显;末示以“未始出吾宗”(与天浑然一体),季咸“立未定、自失而走”,而壶子虚与委蛇,使其摸不着底。壶子控制自己的心神本色,季咸在真人面前溃不成军。真人能从物中超拔出来,摆脱了物的纠缠,直接回到物之本原,因此可以“物物”而不“物于物”,这样的人,实际上是世界的“帝王”,能主宰着自己的命运。列子看到了老师的真本领,再不信这些神鬼学说了,回到家里三年不出,“喂马、劈柴”,“做一个幸福的人”(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给老婆做饭、既喂猪也养活人、一无分别的对待他人,破除了人伦之别、人禽之别、人我之别,回到古朴的原初状态,封闭心窍,不染世尘,并“一以是终”。列子终于活明白了,不是让别人来揣测你的命运进而变成你的主宰,再也不被人干涉而改变自己生活,而是自己反朴归真,去除世俗的是非好恶,无知无识、无聪无明,“形如槁木、心如死灰”,有点类似《心经》中说的“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

 

                        六、应而不藏

这里似乎是《应帝王》的议论和结语部分,也即观点陈述部分,前面都是以寓言说理,而此处直接论理。庄子认为,人们应对世界,不要藏着名与谋、不要被事和知牵绊。在世界面前,不要有任何机心,人在世界面前,要与世界融为一体,“磅礴万物以为一”(《庄子·逍遥游》),要虚游无迹,不要理会人过留名、雁过留声那一套,更不要所谓“三不朽”。“灵魂与心”在世界的长存,在庄子看来,都没有意义的。人的生命秉乎天道,只是虚而已。因此,“至人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庄子·应帝王》)无所用心,世界在镜子里呈现,不会受到镜子的评判,“虽知妍媸而不是研以非媸”。世界并不在镜中停留驻存,万物呈于镜中,不增不减,而心也对万物没有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心经》)在这个世界上,要成为自我世界的帝王,不被外在的压力所干涉,胜物而不为物所胜,就要用心若镜,不要试图去主宰世界,只是在虚心的观照世界。一旦试图主宰世界,其结果是反过来被外物所主宰。然而,占有似乎是人们根本性的欲望,观而不有,“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老子》第二章),能有几人真正做到?

 

                        七、浑沌处世

这是一个最为有名的寓言,有人将其视作是《庄子》内七篇的总结性寓言。言简意丰,韵味深长。浑沌无知无识,与物同体,亦无烦恼,但不妨碍他以友好的姿态对待倏与忽,因为这是其最本原、最本真的状态。但是,倏忽以世俗的知恩图报来理解和处理与浑沌的交往。“己之所欲,施之于人”。自己喜欢以为别人也喜欢,自己认为对的也武断的认为别人也应该认为是对的,这往往是“干涉主义”最初的动机。以己度人,在“善”、“道德”的热情下毁掉了混沌,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混沌的状态消失了,而纷繁复杂的世界产生了。

理想世界中的帝王是浑沌的没有机巧一任自己天赋的纯善应对世界。浑沌观照世界,但世界在他那里只是过影而已,浑沌从来不想将世界留藏,对世界也不作评判。“不留藏”“不评判”并不等于他对这个世界“不了然”,否则也不会“用心若镜”,其实他是洞若观火。但是,“了然”之后如何?这是应对世界需要回答的问题。庄子并不想去通过自己的刚健有为干预这个世界,只是想“消极”的免于外来世界的事务,从而主宰自己而获得心灵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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